禪宗史158: 洞山良价

第八節 洞山良价

洞山良价禪師是雲巖曇晟禪師最爲得意的弟子。曇晟禪師雖然是藥山惟儼的嗣法弟子,可是他同樣在百丈懷海禪師那裏學習過二十年,所以曇晟禪師那是兼具當時禪宗江湖中最大的兩派洪州宗和石頭宗之長的。

自然,作爲曇晟禪師的掌門弟子,良价禪師也是深得兩家之長的。而且良价禪師還參學過衆多的江湖高手,這其中既有師爺輩的南源道明、五泄靈默、南泉普願、隱山禪師、魯祖寶雲、京兆興平等等,也有他的師叔潙山靈佑、百巖明哲等人。

良价禪師天資聰慧,他把所參之學和自己所悟高度的統一了起來,進而和自己的弟子曹山本寂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禪宗派別——曹洞宗。

從此後,良价禪師就以四賓主、三滲漏、三路、功勳五位等獨門絕技名震江湖,也使得曹洞宗成爲了參禪悟道之士極力推崇的一個江湖大派,並一直流傳到了今天。

一、早期經歷

良价禪師,公元807年出生於浙江諸暨市一戶俞姓人家。

不知什麼原因,良价禪師大約在八歲的時候就被家人送到當地的一個村落小寺出家了。不但如此,這個小寺的院主佛門功夫既不高,也不待見良价禪師。不過,良价禪師卻並不介意,依然全心全意的侍奉着師父。

兩年後,院主看到良价禪師對自己很是孝順,於是便教良价禪師唸誦《心經》。

不料天資聰穎的良价禪師兩天不到就把《心經》念得滾瓜爛熟了。

院主一看良价禪師會念《心經》了,於是便打算教良价禪師唸誦別的經文。

良价禪師馬上勸阻院主道:“師父啊,你教我念的《心經》我還沒有領會呢,就不要教我別的經文了。”

院主道:“你有什麼地方不會啊,說來聽聽。”

良价禪師道:“我有眼耳鼻舌身意,可是經中爲什麼說無眼耳鼻舌身意啊?”

院主一聽,馬上就愣在那兒茫然不知所措。

過了許久,院主纔回過神來道:“你實在不是一個普通人,我不配當你的老師啊。”

當是時,在浙江諸暨市弘法聲勢最爲浩大者,毫無爭議的當屬在五泄山弘法的靈默禪師。作爲馬祖道一的得意門生,靈默禪師別說是在諸暨市,就是在整個江湖都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自己作不得你的老師,那麼不遠處五泄山的靈默禪師總可以當你的老師吧。

於是院主立即領着良价禪師來到了五泄山拜訪靈默禪師。

院主把前面的事情給靈默禪師說了,然後道:“此人乃是龍象之才,非我所能教導,乞求大師能收下他指點一二。”

靈默禪師聽後點了點頭,收下了良价禪師。就這樣,良价禪師就留在了五泄山跟隨靈默禪師學習禪法。

過了三年,良价禪師來到方丈室對靈默禪師道:“師父啊,我想出去行走江湖,四處參訪,您能不能給我點指示啊?”

此時的靈默禪師已經離圓寂時間不遠了,看到這個小小的龍象要出去遊方,自然也是很高興的。

可是當今江湖,誰能作得了他的老師從而不耽誤他的學習呢?自己是馬祖道一的弟子,洪州宗門下,自然是百丈懷海絕對第一。可是懷海師兄四年前就圓寂了,和懷海禪師號稱洪州門下三大士的西堂智藏也在四年前圓寂了。看來,也就只有三大士中碩果僅存的南泉普願可以教導良价了。

於是靈默禪師對着良价禪師道:“良价啊,我思來想去,江湖中也只有我的師弟南泉普願禪師可以教導你了,你有機會到他那裏去參學吧。”

良价禪師一聽,馬上跪在地上給靈默禪師作禮道:“一去攀緣盡,孤鶴不來巢。”

隨後,良价禪師便離開了五泄山。自然,他這一去,就再也沒和靈默禪師見上一面。

到了二十一歲的時候,良价禪師來到了嵩山受了具足戒,從而成爲了一名正式的僧人。

不過,良价禪師知道自己一旦受了具足戒,就是一個真正僧人了,那就是徹底出家了,那就要徹底和家人斷絕任何的聯繫了,那就要和心愛的母親永遠分開自己也就不能盡孝了。

而孝道,這是中國人最爲看重的一個品質。而且這也是世俗社會抨擊佛教抨擊出家人最爲厲害的一個方面。

所以,良价禪師在受戒前給母親寫了一封信,然後託人帶給了母親。這就是禪宗史上非常有名的《辭北堂書》。

在中國禪宗史上,絕少有禪師牽掛世俗親情的資料傳世。所以,良价禪師的《辭北堂書》及其二首偈頌,以及良价禪師母親的回書,再加上良价禪師十年後再次寫給母親的《後寄北堂書》及其附頌,就成爲了中國禪宗史上彌足珍貴的史料。

這三封書信,一來可以深刻理解禪師出家之複雜心情,從中看出一個人出家修道,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二來也可以看出禪師求法的堅定信念,出家,實在是一件大丈夫才能爲的事情啊。三來也可以看出佛教雖然看似違背中國的孝道,但是依然獲得了中國社會和人民羣衆的廣泛理解和支持。

鑑於這三封書信的重要性和珍貴性,紅塵洗夢也在此全文收錄如下,有意者可以好好參詳。

《辭北堂書》

伏聞諸佛出世,皆從父母而受身;萬匯興生,盡假天地而覆載。故非父母而不生,無天地而不長,盡沾養育之恩,俱受覆載之德。嗟夫!一切含識,萬象形儀,皆屬無常,未離生滅。雖則乳哺情至,養育恩深,若把世賂供資,終難報答,作血食侍養,安得久長?故《孝經》雲:“雖日用三牲之養,猶不孝也。”相牽沉沒,永入輪迴。欲報罔極深恩,莫若出家功德。載生死之愛河,越煩惱之苦海,報千生之父母,答萬劫之慈親。三有四恩,無不報矣。故經雲:“一子出家,九族生天。”

良价舍今世之身命,誓不還家;將永劫之根塵,頓明般若。伏惟父母心開喜舍,意莫攀緣,學淨飯之國王,效摩耶之聖後,他時異日,佛會相逢。此日今時,且相離別,良非遽違甘旨,蓋時不待人。故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時度此身?”伏冀尊懷,莫相寄憶!

附頌一

未了心源度數春,翻嗟浮世謾逡巡。

幾人得道空門裏,獨我淹留在世塵。

謹具尺書辭眷愛,願明大法報慈親。

不須灑淚頻相憶,譬似當初無我身。

附頌二

巖下白雲常作伴,峯前碧障以爲鄰。

免幹世上名與利,永別人間愛與憎。

祖意直教言下曉,玄微須透句中真。

合門親戚要相見,直待當來證果因。

《良价禪師母親回書》

吾與汝夙有因緣,始結母子恩愛情分。自從懷孕,常禱神佛,願生男兒。胞胎月滿,性命絲懸。得遂願心,如珠寶惜,糞穢不嫌於臭惡,乳哺不倦於辛勤。稍自成人,遂令習學。或暫逾時不歸,便作倚門之望。來書堅要出家,父亡母老,兄薄弟寒,吾何依賴?子有拋娘之意,娘無舍子之心。一自汝住他方,日夜常灑悲淚。苦哉!苦哉!今既誓不還鄉,即得從汝志,不敢望汝如王祥臥冰、丁蘭刻木,但如目連尊者,度我下脫沉淪,上登佛果。如其不然,幽譴有在,切宜體悉!

《後寄北堂書》

良价自離甘旨,杖錫南遊,星霜已換於十秋,岐路俄經於萬里。伏惟娘子收心慕道,攝意歸空,休懷離別之情,莫作倚門之望。家中家事,但且隨時,轉有轉多,日增煩惱。阿兄勤行孝順,須求冰裏之魚;小弟竭力奉承,亦泣霜中之筍。夫人居世上,修己行孝,以合天心。僧有空門,慕道參禪,而報慈德。今則千山萬水,杳隔二途。一紙八行,聊伸寸意。

附頌

不求名利不求儒,願樂空門舍俗徒。

煩惱盡時愁火滅,恩情斷處愛河枯。

六根戒定香風引,一念無生慧力扶。

爲報北堂休悵望,譬如死了譬如無。


良价禪師最初進入江湖行走的時候,有一天在路上正走得口乾舌燥之際,忽地碰到一個婆婆在那裏打水。良价禪師趕緊走了上去,找這個婆婆要水喝。

婆婆一看良价禪師是個僧人,於是對良价禪師道:“你要喝水,這沒問題。不過我有一個問題,必須先問下你才能給你水喝。”

良价禪師馬上道:“婆婆有什麼問題呢?”

這個婆婆隨即問道:“你說水具幾塵?”

佛家有六塵之說,即衆生依於六根所接之六塵: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塵者,污染之義也。

對於這個問題,良价禪師考都不考慮就答道:“不具諸塵。”

佛家講空,講諸法空相。所以,論本質的話,水的本體就是空。既然是空,那就自然不具諸塵了。

況且,水,清淨之物也,還能去除那些塵埃的呢。

不料良价禪師話音剛落,這個婆婆馬上呵斥道:“去,休污我水擔。”

看來這個婆婆對於良价禪師的回答非常的不滿呢。

因爲不論是佛家還是禪家,都是講究體用雙彰的呢。

水之體雖然是空,但是你不但要明空明體,更得明色明用。不然的話,你就是囿於頑空。

而且佛法是圓融之法,那是不在兩頭立亦不處中間的。所以當你說具還是不具,就已經落在兩邊了。

況且若是論水,水不洗水。若是論塵,水亦是塵。且水具塵不具塵,和我喝水何干?

自然,良价禪師之見解,淺薄且偏頗,受到別人的呵斥從而喝不成水,也就不足爲奇了。

德山宣鑑禪師在行腳時遇上賣點心的婆婆,在婆婆一問之下啞口無言,從而繼續餓着肚子趕路。

現在良价禪師在行腳時遇上擔水的婆婆,也在婆婆一問之下茫然無應,從而繼續口乾舌燥趕路。

看來,古代的江湖,實在是藏龍臥虎之地啊。自古草莽多英雄,也絕不是一句空話啊。

不過,良价禪師要如何作略,才能避免繼續口乾舌燥趕路呢?

若是紅塵洗夢,當婆婆問水具幾塵時,立即上前舀水便喝,喝完後道:“謝婆婆水。”然後大踏步而去。

成爲一名正式僧人後,良价禪師按照靈默禪師的囑咐,首先來到了安徽銅陵市南泉寺參訪普願禪師。

進入寺院後,良价禪師和大家一起規規矩矩的學習着佛法。

這一天,寺院裏上上下下都忙開了。因爲第二天是馬祖道一的忌辰,所以大家都在忙着置辦齋席等祭奠事項。

自然,作爲老師的南泉普願是不會放過這種機會來開示學生的。於是普願禪師利用上課的時候問同學們道:“來日設馬祖齋,未審馬祖還來否?”

面對普願禪師的這個問題,同學們一個個都不知如何應對。

看到沒人回答師父的問題,良价禪師於是走出來道:“待有伴即來。”

普願禪師一聽,不由得立即從禪座上跳下來撫摸着良价禪師的背高興的道:“此子雖後生,甚堪雕琢。”

面對老師的表揚,良价禪師馬上回互道:“和尚莫壓良爲賤。”

由此,良价禪師的名聲立即就在江湖中傳播開來。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最有名的曹洞宗高手宏智正覺禪師作偈評唱道:

白雲之賓青山伴,位裏借切看互換。

無底合盤轉手擎,穿心碗子通身飯。

南宋最庵道印禪師作偈評唱道:“有伴即來,地闢天開。冷光重出匣,古路絕纖埃。萬象森羅齊合掌,須彌岌崿舞三臺。”

明末清初的慧雲行盛禪師評唱道:“南泉倚勢欺人,洞山因客見主,雖與馬祖把臂共行,猶較王老師七步。”


良价禪師在南泉寺跟隨普願禪師學習了一段時間,感覺禪宗功夫大有進步。

後來,良价禪師離開了南泉寺,繼續在江湖中游方。他先後參訪了魯祖寶雲禪師和椑樹慧省禪師以及興平禪師,並且在此過程中認識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道友神山僧密禪師。

隨後兩人作伴參訪了馬祖道一的弟子隱山禪師。隱山禪師對良价禪師所作四賓主之開示,對於良价禪師後來的獨門絕技“洞山四賓主”的形成,具有非常重大的影響。

參訪過隱山禪師後,良价禪師便來到湖南長沙市寧鄉市潙山參訪靈祐禪師。

當是時,禪宗江湖雖然宗師衆多,高手輩出,但是論禪宗功夫之高、江湖聲望之隆、主持寺院之盛者,實在無人能超過靈祐禪師。

見到靈祐禪師後,良价禪師作禮問道:“頃聞南陽慧忠國師有無情說法,良价未究其微。”

(因爲良价禪師是在慧忠國師無情說法公案之下有所悟入的,所以將此公案記錄在此:僧問國師:‘如何是古佛心?’國師曰: ‘牆壁瓦礫是。’僧曰:‘牆壁瓦礫,豈不是無情?’國師曰:‘是。’僧曰:‘還解說法否?’國師曰:‘常說熾然,說無間歇。’僧曰:‘某甲爲甚麼不聞?’國師曰:‘汝自不聞,不可妨他聞者也。’僧曰:‘未審甚麼人得聞?’國師曰:‘諸聖得聞。’僧曰:‘和尚還聞否?’國師曰:‘我不聞。’僧曰:‘和尚既不聞,爭知無情解說法?’國師曰:‘賴我不聞,我若聞,即齊於諸聖,汝即不聞我說法也。’僧曰:‘恁麼則衆生無分去也。’國師曰:‘我爲衆生說,不爲諸聖說。’僧曰:‘衆生聞後如何?’國師曰:‘即非衆生。’僧曰:‘無情說法,據何典教?’國師曰:‘灼然,言不該典,非君子之所談。汝豈不見《華嚴經》雲:剎說、衆生說、三世一切說。’)

靈祐禪師道:“我這裏亦有,只是罕遇其人。”

良价禪師不能領會,便老老實實的道:“良价未明,乞師指示。”

靈祐禪師馬上豎起拂子道:“會麼?”

良价禪師依舊不能領會,只得望着靈祐禪師道:“不會,請師父說。”

靈祐禪師道:“父母所生口,終不爲子說。”

良价禪師看到靈祐禪師不爲自己說破,知道自己的機緣不在這裏,於是給靈祐禪師作禮道:“還有與師同時慕道者否?”

靈祐禪師看到良价禪師確實是個可以教導的好苗子,於是指點他道:“湖南省醴陵市九峯山雲巖寺主持曇晟禪師是我的師弟,你到他那裏去吧,到了那裏,我相信你一定會有天大收穫的。”

良价禪師馬上問道:“不知此人禪宗功夫如何?”

靈祐禪師道:“他曾問老僧:‘學人慾奉師去時如何?’老僧對他道:‘直須絕滲漏始得。’他道:‘還得不違師旨也無?’老僧道:‘第一不得道老僧在這裏。’”

良价禪師一聽,便立即拜別靈祐禪師,直接來到了雲巖寺參訪曇晟禪師。

見到曇晟禪師後,良价禪師把前面的經過告訴了曇晟禪師。

曇晟禪師一聽,不由得非常高興。潙山靈祐不但是自己的師兄,更是當時禪宗江湖的第一高手,他親自推薦來的人,肯定錯不了的。

良价禪師講完後隨即問道:“無情說法,甚麼人得聞?”

曇晟禪師道:“無情得聞。”

良价禪師道:“師父聞否?”

曇晟禪師道:“我若聞,汝即不聞吾說法也。”

良价禪師不解的道:“我爲什麼不聞?”

曇晟禪師馬上豎起拂子道:“還聞麼?”

良价禪師搖了搖頭道:“不聞。”

曇晟禪師啓發道:“我說法汝尚不聞,豈況無情說法乎?”

良价禪師馬上問道:“無情說法,該何典教?”

曇晟禪師道:“豈不見《阿彌陀經》雲:水鳥樹林,悉皆唸佛念法。”

良价禪師一聽之下,不由得對禪法大有所悟。於是馬上作偈一首呈獻給曇晟禪師道:“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時方得知。”

良价禪師出家多年,四處參訪,歷經艱辛,至此終於有所悟入。

對於良价禪師上述公案,北宋末期的大隨元靜禪師作偈評唱道:“好好,萬象森羅俱是寶。頭頭物物現家珍,不識之人即荒草。”

南北宋交際間的月堂道昌禪師作偈評唱道:“南陽師肌骨好,洞山價也難討。潙山翁雲巖老,重注破成鼓倒。分明行官路,不覺入荒草。葛藤因此到而今,業識茫茫何日了。”

明末清初的雪嶠圓信禪師評唱道:“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彈指頃石虎,咬殺青田雞。”


良价禪師在雲巖寺佛學院學習深造了十一二年,在曇晟禪師的悉心指導下,非常系統的學習了石頭希遷——藥山惟儼一系的禪法。

這一天,覺得自己學得差不多了的良价禪師,來到方丈室給曇晟禪師辭行。

曇晟禪師看到自己最爲得意的學生要離去,於是關切的問道:“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啊?”

良价禪師回道:“雖離師父,未卜所止。”

曇晟禪師道:“是到湖南去嗎?”

良价禪師道:“不是。”

曇晟禪師又問道:“莫非是回老家去?”

良价禪師搖了搖頭道:“也不是。”

曇晟禪師道:“不管你去哪兒,有空了還是回來吧。”

良价禪師道:“待和尚有住處即來。”

曇晟禪師道:“自此一去難得相見。”

良价禪師馬上道:“難得不相見。”

在那個時候,沒有飛機沒有高鐵沒有高速公路,僧人行腳,全靠兩條腿呢。所以師徒一旦分開,實在是會天各一方難得再聚的。而且雄鷹的翅膀硬了,一旦遨遊長空,也是難得回到父母的巢穴來的。

不過,作爲禪師的雲巖曇晟,也是在藉此勘辨學生,看看良价禪師在自己這裏學習了十一二年,究竟學到什麼地步了。

良价禪師說難得不相見,自然有萬法一如之意。我之心和你之心本是一心,何曾須臾離開過呢?既如此,實在是難得和你不想見啊。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正堂明辯禪師作偈評唱道:

高高孤頂雪濛濛,劫外行藏路不通。

半夜嶺梅消息轉,不關春色暗香濃。

明末清初的俍亭淨挺禪師作偈評唱道:

鶴出銀籠上碧穹,鳳無依倚井梧空。

東君縱有雙瞳子,不睹堯眉八彩重。

良价禪師收拾好行李,臨行之時再次問曇晟禪師道:“和尚百年後忽有人問‘還貌得師真不?’如何祇對?”

曇晟禪師道:“但向伊道‘即這個是’。”

良价禪師一聽,不由得在那裏久久尋思着師父的這個話語。

曇晟禪師道:“良价啊,承當這個事大須審細。”

良价禪師依舊在那裏疑慮不定,無言可對。

看到良价禪師不能領會,曇晟禪師不由得上前抓住良价禪師就打。

禪,那是不允許你思維考量的,那是不允許你從理路進入的。禪,那是要你當機觸發的,那是要你當下悟入的。

良价禪師面對師父的開示在那裏苦苦尋思,自然免不了捱打了。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正堂明辯禪師作偈評唱道:

體量非功不墮今,星移斗換豈同輪。

多年曆日雖無用,犯着應須總滅門。

良价禪師帶着疑問離開了雲巖寺,沒過多久,曇晟禪師也在雲巖寺圓寂了,而此時的良价禪師,卻還沒有悟道。

這一天,良价禪師和師兄僧密禪師兩人結伴,準備前往潙山,再次參訪師伯靈祐禪師。

兩人到了長沙地界,經過一條大溪的時候,僧密禪師先過去了,良价禪師隨後跟着過溪。

就在良价禪師過溪的時候,他一下看見溪水中自己的影子,當良价禪師看到自己影子的那刻,外在之影和顯影之身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在這一剎那間,良价禪師竟然透過這個外在影子“看見”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良价禪師大悟從前沒明白之處,不由得立即就在那裏哈哈大笑起來。

僧密禪師看見了,趕緊問道:“師弟有什麼事?”

良价禪師道:“師兄啊,我今天終於明白師父的禪意了。”

僧密禪師道:“若與麼,須得有語纔是啊。”

看到師兄要自己下語來表達悟境,良价禪師於是立即作偈一首道: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這首偈頌,完全就是良价禪師的悟道偈,它可以說是良价禪師三十餘年佛學生涯的總結,非常值得參禪悟道之士深究其中的意味。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每個參禪悟道之士都希望能找到“那個”,可是“那個”卻並不在外面,並不在外面的萬法之中。你要明白,“那個”從未離開過“我”的啊,那麼,你還一天到晚苦苦尋覓作什麼呢?所以,如果我們不從內去探索,不能透過萬法的表象去尋找,而是向外去尋覓“那個”,其結果就是和“那個”越來越疏遠,最終背道而馳。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我現在不與萬法爲侶,一個人超然獨往,反而能處處和“那個”相逢。因爲“我”不論走到那裏,“影子”也會跟隨至那裏的。而且“那個”也絕對不是一個能脫離萬法而孤零零的存在,自然,我就能處處和它相逢了。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佛曰法身無象應物現形,所以一切色法一切心法都是“我”之作用和顯現,但是那個“真我”卻不是一切色法和心法呢。就像溪水中的影子一樣,影子是我的影子,這沒錯,但是影子卻不是我啊。

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所以,對於所有參禪悟道之士來說,我們體悟大道,一定不能被外在的事物所迷惑,但同時也要明白大道就體現在所有的事物中。對於內在之真我和外在之萬法,我們一定要明白他們正偏之關係,一定要明白他們回互之作用。只有如此,我們領悟到的禪道,纔會是清楚而徹底的,也纔會契合如如不動之本心。

從這首悟道偈中,我們可以看出,良价禪師對於內外,對於偏正,對於真我和萬法關係之認識和體悟,那是非常仔細非常深刻的,這也充分顯露了曹洞宗綿密細緻、即事而真之禪法特點。

二、遍訪諸方

良价禪師悟道時間是在師父曇晟禪師圓寂後不久,即公元841年或公元842年。

從良价禪師悟道,至他於公元859年在洞山開山授徒之時,這中間的十七八年,就是良价禪師四處遊歷遍訪諸方的時間。

在古時候,很多禪師悟道後,都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在江湖中游歷的。這一方面當然是禪師主持寺院的機緣未到,所以他們沒有弘法的根據地,從而趁此時間四處遊歷。另一方面,禪師們更是藉此來和江湖中的各路高手切磋勘辨。這就如同武林高手一般,你在江湖中和各門各派的高手過招的次數越多,你的實戰技能就會越好,對於武學的理解就會越深。而且對於禪而言,並不是一悟就了事了的。況且也許有禪師的悟境比你高呢,也許有禪師的下語比你更到位呢。

良价禪師過水睹影而悟道,這對於良价禪師本人來講,自然是一生中最爲高興的事情了。所以,悟道後的良价禪師自然是意氣風發的和師兄僧密禪師一起往潙山走去。

到了潙山,良价禪師結識了正在潙山同慶寺佛學院求學的石霜慶諸禪師。

良价禪師和慶諸禪師都跟隨靈祐禪師學習過,而且良价禪師的師父曇晟禪師和慶諸禪師的師父道悟圓智禪師不但是師兄弟,更是親兄弟。所以,良价禪師和慶諸禪師實在是名正言順的師兄弟啊,所以他們私下的關係也是非常好的。

不過,當良价禪師到達潙山時,遠在江湖的良价禪師還不知道,一場規模空前的滅佛運動,已經在京城裏點燃,正迅速的向全國的寺院和僧人燃燒過來,這就是歷史上的“會昌滅佛”事件。

很快,滅佛運動的大火就燒到了潙山,就連同慶寺的方丈靈祐禪師,也不得不用毛巾包住腦袋,然後易服混跡于山下的俗世之中。

自然,良价禪師和慶諸禪師等人,爲了躲避官府的清理和抓捕,也不得不離開同慶寺,並且在湖南瀏陽市一帶四處躲藏。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規模空前的滅佛運動隨着發動者唐武宗李炎的早逝沒折騰幾年就結束了。

靈祐禪師在當時的湖南觀察使裴休的擁戴下,重新回到了潙山同慶寺當上了主持弘法,聲勢依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但是良价禪師卻和師兄僧密禪師一起離開了湖南長沙地界,來到了湖北遊歷。

這一天,良价禪師和僧密禪師兩人來到湖北鄂州市百巖寺拜訪明哲禪師。

當是時,雖然會昌滅佛運動已經停止了,但是在滅佛運動中被摧毀的大量寺院絕大多數都沒有恢復,所以,少數能正常開展弘法活動的寺院,就成爲了衆多僧人的嚮往之地。

因爲明哲禪師是藥山惟儼的弟子,算得上是良价禪師和僧密禪師正宗的師叔了,所以良价禪師兩人才來到百巖寺拜訪之。

不過,那個時候完全是僧多粥少的局面啊。一方面大量的僧人無處可去;一方面少數還在弘法的寺院既沒有多餘的房間,也沒有多餘的錢糧來安置衆多的僧人。

所以,對於前來投寺的僧人,寺院主持都是要嚴格把關的。當是時,想像從前一樣在寺院裏混喫混住,那是一件極爲不容易的事了,就算是良价禪師和僧密禪師也不例外。

看到良价禪師和僧密禪師來參訪自己,明哲禪師自然是要先勘辨一番的。

於是明哲禪師問良价禪師道:“闍黎近離什麼處?”

良价禪師老老實實的道:“湖南。”

明哲禪師道:“觀察使姓什麼?”

良价禪師道:“不得姓。”

明哲禪師又問道:“名什麼?”

良价禪師道:“不得名。”

明哲禪師接着問道:“還治事也無?”

良价禪師道:“自有廊幕在。”

明哲禪師馬上問道:“豈不出入?”

良价禪師一聽這話,毫不客氣的立即拂袖而去。

明哲禪師看到良价禪師拂袖而去,知道自己的話語對方不滿意,所以臉色非常的尷尬。

第二天一大早,明哲禪師就來到了僧堂找到良价禪師兩人道:“昨日老僧對二闍黎一轉語不相契,一夜不安,今請闍黎別下一轉語,若愜老僧意,便開粥相伴過夏。”

明哲禪師這話既是當時寺院經濟狀況下的實話實說,更是在明白無誤的勘辨自己的師侄。

這種赤裸裸的勘辨,那可是真槍實彈的呢。因爲一旦下語不當,立即就會被對方請出寺院。從而不但沒地方落腳,更是丟人現眼,有辱師門。

既然師叔都打上門來了,良价禪師立即就說道:“請師叔問。”

明哲禪師馬上就接着昨天的問話問道:“豈不出入?”

良价禪師立即回答道:“太尊貴生。”

明哲禪師一聽,不由得對良价禪師的下語非常的滿意,於是立即就把良价禪師和僧密禪師兩人留在寺裏過夏。

自然,在整個夏天,良价禪師和僧密禪師也會隨時和明哲禪師切磋交流的。

明哲禪師和良价禪師的交鋒,依舊是在內在的真我和外在的萬法之關係上較量。

不論明哲禪師如何東拉西扯的問,良价禪師始終堅守着真我不變不異、不出不入、如如不動這個中心不動搖。如此之真我,自然是尊貴無比的。

對於這個公案,宋朝禪宗第一高手圓悟克勤評唱道:“正偏回互只要圓融,直截當機惟崇尊貴。洞山觀機而作,百巖理長則就。雖然如是,在克勤這裏須別作個眼目始得。當時待伊道不委名,便好一拶道他不委你你不委他?敢問這裏合道得什麼語?若有道得,山僧也不開粥,只分付個龜毛拂子。若道不得,更參三十年。”

南北宋交際間的曹洞宗第一高手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主張門戶自有旁來,拱默威嚴誰敢正視。借功施設轉位提持,左右分權不犯尊貴一路。還知尊貴處麼?寶殿無人空侍立,不種梧桐免鳳來。”

南北宋交際間的密庵鹹傑禪師評唱道:“明投暗合,八面玲瓏,不犯當頭,轉身有路,曹洞門下足可觀光。若是臨濟兒孫,棒折也未放在。當時見道不委姓,劈脊便與一拳。這裏捱得轉身,非但開粥相延,亦且明窗下安排。”隨即鹹傑禪師喝一喝雲:“漆桶參堂去。”


這一天,良价禪師來到了陝西西安參訪興平禪師,興平禪師是馬祖道一的弟子,所以按照宗門輩分的話,興平禪師算是良价禪師的師爺了。

見到師爺輩的高手,良价禪師馬上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坐具準備禮拜興平禪師。

興平禪師一見,馬上制止道:“莫禮老朽。”

良价禪師馬上話中有話的道:“禮不老朽者。”

良价禪師這個話語,既是在表面上誇獎興平禪師是個不老翁,同時也是在指自己參拜的是“那個”,而“那個”是不生不滅無古無今的,自然是不會老朽的。

興平禪師自然聽得懂良价禪師的話語,所以他馬上道:“渠不受禮。”

“那個”自然是不會接受任何人的禮拜的,而且你禮不禮拜都跟它毫無關係。它不會因爲你禮拜而增一分,也不會因爲你不禮拜而減一毫。

自然,良价禪師同樣是深諳此理的,所以良价禪師也馬上回答道:“渠不曾禮。”

我雖然在行禮,可是“那個”從來都是如如不動的,又何曾給誰行過禮呢?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宏智正覺禪師作偈評唱道:

渠非老朽,不禮不受。

威音世前,毗盧頂後。

把定壺中白日長,觸着匣裏青蛇吼。

良醫叮嚀病人,服藥不如忌口。

宏智正覺的弟子自得慧暉禪師作偈評唱道:

上座莫要禮老朽,興平未易揚家醜。

尊貴從來不出門,渠儂豈在威音後。

明末清初的寧遠淨地禪師作偈評唱道:

尊貴堂堂自不羣,深宮獨坐對邪昏。

渠儂縱謂不相識,家醜那堪已外聞。

興平禪師看到良价禪師禪機敏銳禪法高深,自然就把良价禪師留在了寺裏。

良价禪師在寺裏參學了一段時間後,這一天來到方丈室給興平禪師辭行,準備往別處遊方去。

興平禪師問道:“你要到哪裏去啊?”

良价禪師道:“沿流無定止。”

良价禪師此語大有一個禪客隨遇而安之意,更暗合《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理。

但是興平禪師依舊不放過勘辨的機會道:“法身沿流?報身沿流?”

良价禪師馬上道:“總不作此解。”

對於悟道之禪師而言,法身報身化身,本就是一而三三而一的。而且,就是這個融合爲一的話語都是多餘的。

所以興平禪師一聽,不由得立即啪啪啪的拍起手掌表示讚賞。

對於這個公案,唐末五代的保福從展禪師評唱道:“洞山自是一家。”並且從展禪師另外替良价禪師下一轉語道:“覓得幾人?”

但是明末清初的觀濤大奇禪師卻不滿從展禪師的話語道:“保福老漢錯下名言,殊不知洞山老人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保福又道覓得幾人,果然構不着。”

明末清初的惟直智楷禪師評唱道:“若非擊水三千,摶風九萬,也不易答這話。只如興善撫掌是賞是罰?”

這一天,良价禪師來到了江西靖安縣石門山泐潭寺。這裏是馬祖道一禪師墓塔所在地,也是良价禪師的師父曇晟禪師最初出家跟隨百丈懷海禪師學習之處。

在寺院遊歷之時,良价禪師聽聞到寺院的初首座有偈曰:“也大奇,也大奇,佛界道界不思議。”

於是良价禪師找到初首座問道:“佛界道界即不問,只如說佛界道界的是甚麼人?”

初首座沉思許久,卻找不到話語出來回答良价禪師。

於是良价禪師繼續逼拶道:“何不速道?”

初首座道:“爭即不得。”

良价禪師馬上反駁道:“道也未曾道,說甚麼爭即不得?”

初首座又被良价禪師逼問得啞口無言。

看到這個初首座禪機遲鈍,良价禪師繼續啓發道:“佛之與道俱是名言,何不引教?”

你禪機遲鈍,但是出家人都應該看過佛經的啊,你爲什麼不援引經文的大意來回答這些問題呢。

初首座馬上問道:“教道甚麼?”

良价禪師道:“得意忘言。”

初首座一聽,似乎找到了話題,於是他馬上反駁道:“猶將教意向心頭作病在。”

良价禪師也馬上借話反駁道:“說佛界道界的病大小?”

初首座面對良价禪師的逼問,立即又愣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

初首座面對良价禪師的挑戰和逼問,語語失機,處處失利。一場切磋下來,初首座不由得滿臉愧色的回到了自己的寢室。

第二天,初首座竟然毫無徵兆的就在僧僚裏去世了。

泐潭寺上上下下的人都感覺非常的驚訝,大家都把良价禪師稱之爲“問殺首座價”。

看來,古時候參禪悟道之士相互切磋勘辨,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簡單的事啊。禪客們相互之間的脣槍舌劍,真的是可以殺人的啊。由此可見,悟道之路,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呢。

不過,當時初首座要下得怎樣的一句轉語,才能避免被良价禪師問殺呢?

若是紅塵洗夢在場,當良价禪師問道:“佛界道界即不問,只如說佛界道界的是甚麼人?”

紅塵洗夢馬上回應道:“有耳如聾。”

三、開法洞山

大約在公元857年,良价禪師來到了江西省宜豐縣天寶鄉遊歷,當良价禪師看到這裏的新豐山樹林茂密,鳥語花香,環境清幽,泉水清澈,不由得立即就喜歡上了這裏。

於是良价禪師就來到山上,創建了一座吉祥禪院居住,並在此弘揚禪法。

沒多久,就有三個遊方僧人來到吉祥禪院參訪。這三個人雖然在當時的禪宗江湖中還是個四處求學的學生,但是多年後,一個個都是名震江湖雄踞一方的高手。這三人就是雪峯義存、巖頭全奯和欽山文邃。

不過,即便是雪峯義存前後參訪良价禪師九次之多,但是他最終成爲了德山宣鑑的嗣法弟子。

巖頭全奯後來也和雪峯義存一起去了湖南常德市之德山參訪宣鑑禪師,並且也成爲了宣鑑禪師的嗣法弟子。

這三人中只有文邃禪師最終留了下來,成爲了良价禪師的得意門生。

自然,良价禪師接待了他們三人。

良价禪師問文邃禪師道:“甚麼處來?”

文邃禪師道:“從大慈寰中禪師處來。”

良价禪師道:“還見大慈麼?”

文邃禪師道:“當然見了啊。”

良价禪師馬上逼問道:“色前見色後見?”

對於佛家的道理,文邃禪師還是懂得些的,所以他馬上道:“非色前後見。”

良价禪師一聽這話,就知道文邃禪師還停留在依經解義的階段,於是立馬就把自己的嘴巴閉上,在那裏沉默端坐。

佛家之四句百非,應該是每個僧人都瞭解的內容了。可是禪家卻是要人離四句絕百非的。

而文邃禪師的話語,卻明擺着還沒有脫離四句之範疇,還停留在依文生意的地步,毫無禪理可言,自然就不會得到良价禪師的認可了。

文邃禪師看到良价禪師不認可自己,不由得慚愧的道:“離師太早不盡師意。”

後來唐末五代時法眼宗的掌門人文益禪師評唱道:“不盡師意不易承嗣得他。”

不過,文邃禪師要如何下語,才能獲得良价禪師的認可呢?

若是紅塵洗夢,當良价禪師問道:“色前見色後見?”即回答道:“見無前後。”如此下語,保管良价禪師破顏而笑,好茶相待。

這一天,巖頭全奯、雪峯義存和欽山文邃三人又來到良价禪師的方丈室參問。

等他們三個在屋裏坐好後,良价禪師便端起茶壺茶杯來給他們倒茶。

不料文邃禪師看到良价禪師給自己倒茶來了,便立即把雙眼閉上了。

良价禪師馬上問道:“甚麼處去來?”

文邃禪師道:“入定來。”

良价禪師馬上逼拶道:“定本無門,從何而入?”

文邃禪師一聽,立即就找不到話來應對了。

對於很多人來講,坐禪也好,入定也好,都是一定要選個時間,選個清淨的地點,在擺個合適的姿勢,從而進入禪定的狀態的。

可是,對於禪家而言,禪非坐臥,佛無定相。定本無門,從何出入?所以,永嘉玄覺禪師纔會說道:“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

所以,禪或者定,和你閉眼不閉眼是沒有絲毫的關係的。你如果真的體悟了大道的話,那麼你一定會一天十二時辰都在定中的,這樣,你就不會故意做出閉眼的花招出來迷惑別人也在迷惑自己了。

良价禪師在新豐山弘法兩年的時間,不過卻並沒有在江湖中打開局面,也沒有招到多少的生源。

不過,這並不影響良价禪師自己在此修養心性,體悟大道。

這一天,良价禪師興致高昂,忽地詩興大發,於是他把自己多年來的人生體驗和禪學感悟結合在了一起,揮毫寫下了著名的《新豐吟》一詩。

鑑於此詩是良价禪師前期的人生和禪學總結,篇幅也不長,所以記錄於此,以饗讀者。

新豐吟

古路坦然誰措足,無人解唱還鄉曲。

清風月下守株人,涼兔漸遙春草綠。

天香襲兮絕芬馥,月色凝兮非照燭。

行玄猶是涉崎嶇,體妙因茲背延促。

殊不然兮何展縮,縱得然兮混泥玉。

獬豸同欄辨者嗤,薰蕕共處須分鬱。

長天月兮遍豁谷,不斷風兮偃松竹。

我今到此得從容,吾師叱我相隨逐。

新豐路兮峻仍皾,新豐洞兮湛然沃。

登者登兮不動搖,遊者遊兮莫忽速。

絕荊榛兮罷釿斸,飲馨香兮味清肅。

負重登臨脫屣回,看他早是空擔鞠。

來駕肩兮履芳躅,至澄心兮去凝自。

亭堂雖有到人稀,林泉不長尋常木。

道不鐫雕非曲瑑,郢人進步何瞻矚。

工夫不到不方圓,言語不通非眷屬。

事不然兮詎冥旭,我不然兮何斷續。

殷勤爲報道中人,若戀玄關即拘束。


良价禪師雖然在江西省宜豐縣天寶鄉創立了吉祥禪院,並且弘法了兩年時間,卻並沒有在江湖中打開局面。

公元859年,良价禪師來到了同在宜豐縣的洞山遊方。良价禪師看到洞山古木參天、環境幽靜、鳥飛獸走、溪水潺湲,於是立即就喜歡上了這裏,當即決定自己要在此處建寺弘法。

所謂機緣巧合,當地的富紳雷衡是個佛教信徒,他看到良价禪師看中了這裏,於是立馬就將屬於自己的山林和田地捐獻給了良价禪師。

於是良价禪師在信衆們的支持下,就在洞山上創建了一座廣福禪寺(今普利寺),並以此爲基地,在此大弘自己所獨創之禪法,並且在弟子曹山本寂的推波助瀾下,在江湖中形成了禪宗五家之曹洞宗。從此後,江湖中人也就以洞山良价來尊稱良价禪師了。

良价禪師在洞山弘揚禪法,聲勢浩大,自然就吸引了非常多的江湖中人前來學習交流。

這一天,因爲是良价禪師的師父雲巖曇晟的忌日,所以良价禪師就在僧堂中懸掛曇晟禪師的畫像,並且舉行紀念活動。

有僧人上前指着曇晟禪師的畫像問良价禪師道:“你曾經問曇晟禪師道‘百年後忽有人問還邈得師真否?如何抵對?’曇晟禪師說‘只這是。’莫便是否?”

僧人之意,是問畫像就是本人嗎?透過畫像能認識真人嗎?色身就是法身嗎?透過色身能體悟法身嗎?

良价禪師道:“是。”

僧人接着問道:“意旨如何?”

良价禪師道:“當時幾錯會先師意。”

對於前述道理,一般人都可以領會。不過雖然通過畫像能認識真人,但是畫像依舊是畫像。通過色身能明白法身,但是色身依舊是色身。

縱使如此認識,依舊是在色法真假這種二元對立的概念中尋思,自己的體悟依舊沒有跳出經文固定的思維模式。

佛法是圓融之法,是不落兩邊的。而禪,更是要你一見就悟的,這中間沒有任何的停頓,沒有任何的思維。所以,當你在看見畫像的同時,立即就要明白那個大事,也就是“只這是”。

這個僧人隨即又問道:“未審曇晟禪師還知有也無?”

良价禪師道:“若不知有,怎解恁麼道?若知有,怎肯恁麼道?”

良价禪師此語禪理精深,並且極具曹洞宗回互之妙。

對於這個公案,唐末五代的長慶慧棱禪師開示學生道:“既知有,爲甚恁麼道?”

當然,對於良价禪師的答語,慧棱禪師也是非常滿意的,所以他又下語道:“養子方知父慈。”

南北宋交際間的曹洞宗第一高手宏智正覺禪師作偈評唱道:“怎解恁麼道,五更雞唱家林曉。怎肯恁麼道,千年鶴與青松老。寶鑑正明驗正偏,玉機轉側看兼到。門風大振兮規步綿綿,父子變通兮聲光浩浩。”

南宋龍華覺體禪師評唱道:“諸禪德,這則公案若喚作雲巖真話,未免烏焉成馬。何故?不見道:世間無限丹青手,到此都來畫不成。”

這一天,有個僧人問良价禪師道:“請問師父,寒暑到來如何迴避?”

寒暑者,冷熱也,是非也,生死也,得失也,榮枯也,等等等等。

而這些問題,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可是,當這些非常實際的問題來了,我們該怎麼辦呢?

良价禪師馬上啓發道:“何不向無寒暑處去?”

這個僧人隨即問道:“如何是無寒暑處?”

良价禪師道:“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良价禪師的這句禪語,在中國禪宗史上那是非常有名的。

這個世界真的存在無寒暑處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自然,這個世界也就沒有一個真的無寒暑的地方供你躲避寒暑。

你要體會寒,你只有在寒中才能體會寒的滋味啊。你要體會暑,你也只有在暑中才能體會暑的滋味啊。

你要想熟練駕駛大船,你只有在大江大河乃至於大海中去經歷大風大浪纔行啊。

你要想體悟禪道,你只有一頭扎入深深的禪海纔是啊。

所以,你只有在榮枯中才能體會榮枯,你只有在生死中才能真正的體驗生死……。

所以,你逃避寒暑是沒有用的,而且這個世界從內到外也沒有那個地方可以讓你逃避寒暑。

良价禪師此語禪理深刻,也充分體現着曹洞宗即事而真之禪法特點。所以良价禪師這個禪語傳入江湖後,立即就引來了衆多禪師的熱議。

北宋大道谷泉禪師評唱道:“無寒暑處,如何唱和?熱即乘涼,寒即向火。多口阿師,一場懡囉。人人盡欲出常流,摺合還歸炭裏坐。”

北宋黃龍悟新禪師評唱道:“洞山袖頭打領,腋下剜襟,怎奈這僧不甘。如今有個出來問黃龍,且作麼生支遣?”良久,悟新禪師道:“安禪不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

北宋湛堂文準禪師作偈評唱道:

熱時熱殺寒時寒,寒暑由來總不幹。

行盡天涯諳世事,老君頭戴楮皮冠。

南北宋交際間的佛性法泰禪師作偈評唱道:

無寒暑處爲君通,枯木生花又一重。

堪笑刻舟求劍者,至今猶在冷灰中。


這一天,一個僧人問良价禪師道:“請問師父,三身之中阿那身不墮衆數?”

三身者,應身、報身、法身也。對於所有的佛教徒而言,每個人都是想着要脫離苦海的,每個人都是想着要跳出輪迴不墮衆數的,每個人都是想着自己能修煉成阿羅漢至菩薩乃至於成佛作祖的。

可是,修煉成佛了還會不會退轉甚至是墮落呢?即便是明悟了法身之理,還會不會迷失轉去呢?

良价禪師道:“吾常於此切。”

別說是你們這些學生,就是我這種在你們眼裏已經悟道了的大宗師,對於這個問題也是非常關切的呢,也是非常在意乃至於如履薄冰的呢。

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事,不要妄想着一旦悟道了就萬事大吉了;不要妄想着一旦成佛作祖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你們要明白,哪怕你達到了佛祖的地位,如果一旦停止修行違背戒律不能保證一日十二時辰都在大定中,那麼就一定會退轉乃至於墮落下去的。

佛法之修煉,是沒有盡頭的,也是絕對不可以停止在某一境界的。時刻不停的修煉就如同流水一樣,要永遠使之流動,如果你一旦停止,那麼這個水就一定會失去生機和活力,進而發臭變質的。

所以,別說你們這些學生,就是趙州從諗這種禪宗功夫登峯造極威震江湖的大宗師,即便是年滿八十歲了,還在江湖中四處參訪八方遊歷。

可是,還是有些學生不能領悟良价禪師的話語。所以,有僧人來到江西宜黃縣之曹山參訪曹洞宗的另一位祖師曹山本寂禪師道:“良价禪師說‘吾常於此切。’意作麼生?”

本寂禪師隨即道:“要頭便斫去。”

又有僧人就這個問題去參問曾經九上洞山的雪峯義存禪師道:“良价禪師說‘吾常於此切。’意作麼生?”

這個僧人話音剛落,義存禪師提起拄杖就打道:“我亦曾到洞山來。”

對於這個公案,北宋承天宗禪師評唱道:“一轉語海宴河清,一轉語風高月冷,一轉語騎賊馬趁賊。試請辨看?忽有個衲僧出來道總不與麼,也許伊具一隻眼。”

北宋保寧仁勇禪師作偈評唱道:

此切堪傷向外求,至親何故似怨仇。

始終滿面無慚色,更有曹山乞你頭。

明末清初的遠庵本僼禪師作偈評唱道:“吾常於此切,堪笑堪悲向君說。鶯啼處處暖風生,愁客須邊不消雪。柳眉細,花容悅,香飄雲外同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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