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第二篇

街上己經沒有行人了,路燈將影子拉長,悄悄從窗口延伸進來,投影在牆面、天花、牀邊。安臉上感覺到的影子的形狀,他低頭靠住雙膝,雙手埋進凌亂的頭髮。他做了個決定,明天離開這裏,正如二十年前逃離到這裏,只是這次他不知道該去向何處。“噹…噹…”鐘敲了二下,凝滯的空間被敲碎,安像突然失去了依靠,疲憊地癱倒下來,腦子很亂,他只好默數行李,一號筆2支、二號筆2支……五號筆3支……鍾又敲了五下,該出發了。

2

清馨潮溼的空氣,在他後脖頸帶來一陣涼意,他像掙脫蛛網的飛蟲,奮力張開雙翅,飛過小區,掠過一片片鋼筋水泥叢林,毫不猶豫進了車站。售票機處排隊的人不多,他隨意排在一人身後,票據從出票口緩緩吐出,那人輕輕拿起,他看見票據上寫着:綏德。綏德?他默唸着,一個模糊的意識闖了進來:這或許是老天安排目的地。

3

車廂一陣晃動,火車慢慢駛出車站。他斜靠在座位上,車廂裏靜靜的,光線暖暖的,廣播裏悠悠地傳出熟悉的弦律。窗外,朝陽照射下的起伏輪廓在畫框裏也慢慢甦醒過來,那芳草香也飄進來,安感覺從未有過的舒適,時間也變得悠長。不知何時,車廂狹長的走廊裏出現一個佝僂的身影,拐扙細長的影子彎折在車廂壁上,一步步向前移。火車上怎麼會有乞丐?影子慢慢移近,己經壓在了桌上,安看清了那張殘舊溝壑縱橫的臉,一隻破舊的塘瓷碗也伸到了面前。安往裏縮了縮,別過臉去。那隻碗卻一直伸過來,它在安的手臂了推了推。安把肘一擡就把碗推了出去,可它又伸了過來。“走開!”安手猛地一推,擡起了頭。“醒醒同志,查票了。”安揉揉眼,看見一隻僵在半空的手,逆着光,他仍能看清那名身穿制服的乘務員眼裏的驚異和憤怒。“查票!”高亢的聲音,引來衆人的目光。安摸摸口袋,遞過票據。他視線盯着那圓睜的眸子,圓形瞳孔深處竟有張相同表情的臉。!

4

“搞什麼,又跑了!”雯怒睜着雙眼看着滿地揉成團的廢紙、空空的牀鋪,用力一摔,門在嘭的一聲巨響後關上了。“涵,起牀了,你爸出差了,今天我送你。”曙光映照的街道恢復往日的嘈雜與喧囂,一對母女匆忙走出大院,很快就融入潮水般的人流中。在地平線那端,長長的綠皮火車不緊不慢地穿行在起伏的山巒間,綠色漸漸隱沒,浮現出越來起濃的褐黃色。

5

這是一座再尋常不過的小城,車站充斥着無序和嘈雜。安隨着人流出了車站,快速穿過“住宿、打車”吆喝聲的糾纏後,他放緩了腳步,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夜色隱藏了些小城的陌生,街燈暖黃的光線爲街道增添了份親切感,飢餓與疲乏驅使着他走進了一家臨街小食店。小店不大,飄着濃濃祘香味。他選了個靠裏的位置,老闆娘熱情而周到,一會功夫飯菜就己上桌。老闆娘見安是外鄉人,刻意多加了幾回茶水。她很健談,安靜靜聆聽,也許感覺熟絡了,偶而也插上幾句,他不習慣將目光聚焦在人身上,更多的是,他會將視線固定對面牆壁上。

6

牆上是一幅民俗畫,竟是手繪圖。用的是傳統構圖與畫法,畫者筆觸不夠熟練有些生硬,但人物卻十分生動。是我那口子畫的,老闆娘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無得意地說。畫的故事她肯定說過無數遍,這次一定是她講得最詳盡的。安是個非常好的聽衆,他會意的在故事中提問,也爲從未拿過畫筆的人實現繪畫夢想而感嘆,故事結尾時小店準備打烊了。安背好行李,問哪有便宜的民宿,老闆娘說,順路一起走吧。

7

街面只剩停在路旁密密麻麻的小車,路中央映着斜斜的黑影,是一輛三輪車和兩個人影重疊的形狀,影一會拉長一會又變短,就這樣平穩地行駛了很長一段。不久,拐進一條小巷,影子開始不停地晃動起來。就前面了,老闆娘有些氣喘,但聲音仍是那麼清亮。路燈稀了,影子拉得更長,安突然希望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前方出現黑漆漆一排排平房,隱約可見住宿的招牌,三輪車在中間一院落停了下來。我就住前頭,再見!老闆娘揮揮手,慢慢隱沒在黑夜中。

8

院落裏三面都是房間,他選了朝南靠裏一間,問住多久,他記不清是說三天還是五天。房間裏牀鋪很大,坐在牀沿腳着不了地。安把揹包往牀上一甩,躺了會,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牆角的木箱,似乎帶些膽怯,然後閉上眼凝神屏氣,象在積蓄力量。他慢慢跳下牀,搓了搓手,打開了木箱。木箱被放平,拉開拉手,然後撐開呈三角架狀,又將木箱立起,展開兩邊,再展平中間隔板。木箱像個精緻的變形金剛,在他手中變成標準畫架,兩邊畫架上放滿各式畫筆和顏料。畫板上的畫布還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線條,象是在靜靜地等待着。安長長吐了氣,走到窗前,凝視着濃稠的黑夜,星空很美。他己長久的失眠,每至深夜,黑暗中似有無數雙手在向他索取,他只好倦縮成一團,有時在畫布上發泄,最後又發狂地扯下,雙手用力地擠壓,然後奮力地甩在地下,直到筋疲力盡。而今夜難得的風平浪靜。

9

“你在那個山上來,哎……喲……”歌聲隱隱約約,時斷時續,像從遠處飄進來。安醒了,他靠牀沿坐起,仔細聆聽。“我在溝哎……探不見那個拉話人喲喲……”聲音在風中起伏,安眼前浮現出一道山樑,空曠的山溝溝,頭扎毛巾的老漢,手捧菸袋……安猛地抓了件衣服,衝出院落。天微微亮,涼涼晨風吹來,安打了噴嚏,他裹緊衣服,徇聲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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