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一個現象大概是國外沒有的,我們稱之爲“趕事人”或者“串事人”。

導讀:中國有一個現象大概是國外沒有的,我們稱之爲“趕事人”或者“串事人”。

串事人

——靈遁者

現實生活中的荒唐之事,荒誕之事,其實遠比電影深刻。中國有這麼一類人,我把他叫“串事人”。不同的地方,肯定有不同的叫法。就是你會發現,哪裏有喜事或者白事,就會來幾個穿着寒酸,甚至精神和身體有問題的人。

如果在縣城,他們能出現在辦事現場,我不驚訝。因爲縣城一般不大,鑼鼓聲和鞭炮聲總能吸引到他們。可是農村,甚至是偏僻的農村,他們也能準時來。難道他們有“千里眼”,“順風耳”,怎麼就知道了誰家有人去世,有人結婚了呢?我覺得這也是中國的一個特色,不知道國外有沒有這個現象。

前段時間,一個叔叔去世了。我回陝北了,參加葬禮。頭一天就來了三個串事人,一個狗摟着腰,穿着黑夾克,頭好像擡不起來。看着有40左右的樣子,或許實際年齡更年輕,因爲陝北農村生活的人不注重保養,會顯老一些。他的腿有問題,所以他是開電三輪的人。

那個電三輪特別小,就屬於那種老年代步車,很難想象,竟然坐了他們三個人。在後面只放了兩個圓凳子,其實坐一個剛剛好,兩個都有點擠不下。

年齡最小的一個,始終抱着胳膊,眼睛東看看西看看,永遠像是在找東西似的。他的鞋子讓我印象深刻,就是那種比較長版的皮鞋,然後鞋邊並不高,我都能看到他的腳背。腳背邊都是黑黑的,細看你會發現像魚鱗一樣的排列着黑點。現在已經快進入陽曆11月了,所以陝北的天氣其實很冷了。他這樣的穿辦,叫人嘆息。他也是,始終抱着雙手,會偶然吸一下鼻子,又或者擦擦鼻子,所以鼻頭是紅的。

最讓在場的人印象深刻的,肯定是年齡處在中間的這個人,他應該是35歲左右。從一來,他的嘴就沒有停過,一直在說。

他圓臉,寸發,好像有點自然捲。鼻子上和眼下的肉青色特別明顯,透露着飽受寒冷和風霜的感覺。但他很活躍,他一來就問在街畔上吹嗩吶和打鼓的,誰是領事人。我是被安排迎客的,有專門打發串事人的人,他那會正好不在,我就給他們遞了煙,然後說:“一會就回來。”

他接過煙之後說:“我認識你,你是我的粉絲。我是快手網紅!你是好人,我請你喫飯。”他帶着笑,說得非常隨意,且大聲。

很明顯我不認識他,但沒人會去反駁他。坐在我旁邊打鼓的人笑着說:“你知道他不?子洲名人。”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打鼓的人又跟我說:“快手網紅,直播的時候2千人看呢。娶了他哥哥的老婆。你不知道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常年在西安。”這時候我侄女的孩子湊近了他,他看到孩子很開心。跟周圍的人說:“我是他叔叔,這孩子長得親啊。”又說:“當叔叔就要有當叔叔的樣子,我應該給孩子錢。”說完他真的從褲兜裏掏出一塊錢,給了孩子。這個行爲,吸引了我的注意。

然後打鼓的跟他調侃了幾句,他說:“我會才藝,我是有本事人。帶才藝來的。”吹手和鼓手都剛剛歇下,所以有人起鬨就叫他來一首。

他真的拿出了快板,就過去了,站在鼓樂隊棚子裏了。開頭打了幾下快板,說了一句:“愛了回小姨子沒頂事。”這句就特別突然,我好奇他怎麼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話筒調高之後,他就開始唱了。一邊打快板,一邊唱歌。在他唱的時候,彈琴的師傅跟我說,真的,他哥哥進監獄後,他和他嫂子在一塊了,後來這女的又和他爸在一塊了,要不說他是名人呢!

而我對此很懷疑,會有這麼傻的女人嗎?除非這女人也是精神不正常,或者殘疾之類的吧。誰知道呢!

我看着他,聽着他唱歌。音響的聲音太高了,我就沒有聽清楚他唱了什麼。總之唱得很溜,看得出來,肯定不是第一次唱。

他是探着雙手打快板,也探着頭在唱。向前看,始終笑着,是那種你說不出來的笑。伴隨着音響的震耳,我又看看另外兩個人,再看看周圍的場景,再把目光拉到他的身上。一下子就心頭湧上一股說不出來悲傷,到底是經歷什麼,他變成了這樣?到底他們經歷什麼,肢體不完整了,最年輕的這個智力有點問題。想着想着就有落淚的感覺,周圍人多,我趕緊點了支菸,然後假裝被嗆着,用衛生紙擦了眼睛。

他唱得越來越快,大概幾分鐘後唱完了。又跟幾個人說:“我是快手網紅,我叫什麼什麼。我認識你,明天我請你喫飯,喫大餐。上次就說要請你喫飯,沒找到你人。”

這時候他的同伴,年齡大的那個人開口說:“你不能光說,你得真的請人家喫飯。”

他立刻反駁道:“那肯定,咱是男人!說到做到,誰不知道我什麼什麼……”

後來表哥回來了,給他們每人十元錢,再每人給了一盒煙,他們就走了,也沒有喫飯。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又來了一個大概40多歲的女的,我印象比較深。這時候事情已經辦完了,院子的東西都已經撤得乾淨了。

她問一個人誰是領事人,正好這人喝醉了,故意問她:“你纔來嗎?我和你一樣,我也纔來。喫的沒有了,錢也沒有要着。”這話把旁邊洗碗的幾個女的逗笑了。

後來還是表哥給打發了10元,一盒煙,她也走了。她幾乎沒有怎麼說話,靜靜地來,靜靜地去了。

我經歷過比較奇怪的串事人,比如他只要喫的,不要錢。頓頓他都要喫,他從辦事開始來,一直要到辦事結束才離開。晚上怎麼睡?晚上他就找個角落就睡了。還有來了幹活的,就是他看見院子髒了,就拿起掃帚掃,冬天的話,會幫忙添火加柴。也有態度惡劣的,比如他喫飯吃了幾口就倒了,然後再拿一碗,反覆好幾次。有一次,就惹火了一個領事人,就把他趕走了。他還會罵人,但他知道自己打不過這麼多人,就也罵罵咧咧走了。

人確實是忽生忽死的,很多老人昨天還好好的,到早上就不行了。一個人如果是老死的,不是那麼值得悲傷的,因爲這是自然規律。這些串事人的出現,總能讓我產生悲憫和害怕,我很早就想寫他們了,但一直沒有寫。哪怕我寫得很平淡,我都覺得是深刻的,因爲大家都見過他們。大家見了他們又不是那麼難受,就好像電影裏的“樹先生”,其實他們比寶強飾演的“樹先生”還要慘。

我從來沒有關心過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傻子或者一個流浪老人去世了,誰來安葬他們,怎麼安葬?是民政局之類的工作人員嗎?其實只是好奇,問這個問題,對他們或者對我自己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無論安葬在哪裏,不都最後迴歸到土裏了嗎?無論有人安葬與否,死去的人大概是不會在意的。至少他的在意的程度,是沒有比活人在意的深。因爲太多人說過:“葬禮是給活人看的。”

那個自稱快手網紅的人,唱了一首歌,唱了一首陝北快板,我作爲陝北人,竟然一句沒有聽懂,但這首歌的曲調,我似乎永遠不會忘記了。活着或者死亡,總是那麼讓人難懂。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我知道,明天有的地方會有喜事,有的地方會有白事。他們習以爲常了,我們也是——

獨立學者,作家,藝術家靈遁者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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