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管 家

我們正在籃球場內議論一五號漁輪改裝的事。船員們有的蹲有的站,最後面的伸長脖子踮起腳,在我的四周築了垛人牆,沒想到來了這麼多人,現場會如此的熱烈。

“李管家,爲什麼要改裝一五號漁船?”突然,背後有人問我。

“船太舊了,不好使——”我頭也沒回,象在和麪前幾個船員說話似的,回答他。

“把漁船改成運輸船,一年少捕最起碼幾百噸魚。這筆帳算過嗎?”

這個人繼續問,而且問得粗聲粗氣的。我回過頭去看,原來問話這個人是五六八號機長張鐵生。他五十出頭,中等個子,一副黑赤赤的削骨臉。他的女兒小燕是我女朋友,不過他還不知道。我第一反應,不能得罪未來的老丈人。

只聽他說:“你年紀輕輕懂個啥,哼,管的什麼家。”臉一沉,一甩腿走了。

看他徑直朝大隊部而去。他一定去找隊長,改船的事就更麻煩了。我心裏一急,趕上去,喊:“張師傅——張師傅。”他卻頭也不回,只管走。

我是漁輪大隊領導級別的人物,管的是業務。漁船檢修配件一定要我點頭簽字,才能生效。所以大家給我起了個“管家”的綽號。

有人對我不滿意,告我黑狀,還有人想要搞承包,說集體單位早晚得解散。說起這個捕魚大隊,上級是造船廠,工人大部分都是子弟,當初成立,也是爲了解決他們的工作問題。現在叫漁業公司,可還習慣叫大隊。

再說那條一五號漁船吧,今天換上新油泵,明天壞了排氣閥,老得像掉牙的騾子,拖不滿一天車就將病倒。應該把它改成運輸船,甩掉這些修理包袱纔對。於是我就寫了改裝報告。

可是,隊長說:“這麼大件事,得跟工人們商量一下。”於是就有了籃球場內這場討論會。

我想如今隊裏都是現代化漁船,留着這條破船幹啥,背個修理債,真是爛膏藥粘在好肉上。應該把它送進垃圾場,改裝就不錯了。沒想到,惹起老頭一肚子火。

我喊聲解散,說再找時間討論。然後向隊部而去,是一路小跑。

隊長正在寫東西。張鐵生呼的闖進門來,一步邁到屋中央,他被嚇了一跳。

“誰想出的鬼點子。”

聲音大的震耳。

隊長不知他那來的火,邀他坐下說。他卻站着,繼續質問:“是誰?是不是你?”

我趕過來忙作解釋:“張師傅,改裝是我的主意。”

張師傅一聽,立刻朝我發起火:“是你的主意?這樣的管家——我們工人可不同意。”

這狀況,大有想要罷免我管家的頭銜。

他看我手裏拿的改裝報告,以爲我正準備把它送到黨委那裏去,扭轉身,退到房門口攔住我:“你擺擺改裝的理由,我聽聽。”

這哪象提意見,簡直是象吵架了。

我知道這老頭的脾氣很倔強,他不僅對別人,對他的大女婿——也就是我面前的隊長,拉長臉也是經常的事。

記得幾年前,有次黨委會準備叫一五號輪到北方去開闢一個新魚場,那時正是數九寒天,北方氣溫一直在零下二十幾度,船到那裏生產,網網都要敲開冰幹活,那會凍得人的臉上象刀刮似的疼。

隊長感到有些爲難。可是船員代表參加會議的張鐵生,當着黨委書記和許多漁船的隊長的面,拉長臉對他女婿說:“開闢北魚場是增加效益,有啥不好的?再冷再苦我們也不怕。你同意不同意,我們照樣接任務。”還逼着他女婿表態。

今天,我再和他一頂,是火上澆油,肯定會鬧翻天,論公,我不會好過,論私,我這個未來的女婿也難當成。

我們互相對峙着,氣氛很緊張。隊長低着頭,嚇得話都不敢說,就像老鼠見了貓。

“什麼事?看你們臉繃得都好當鼓敲了。”不知什麼時候黨委書記來了。

我得到解救似的將報告遞給耿書記,說:“爲這。”

耿書記一看,沒表態,卻問:“鐵生,你的意見呢?”

“改裝?不同意。”張師傅的答話,就像擲來的石蛋子。

耿書記聽了,恍然大悟:“噢,你們在爲這頂牛。”

在我的印象裏,耿書記一向和藹可親,今天他的臉向着我,卻變得嚴肅起來。

“小李,近年來咱公司新船新設備是多了,家業也大了,現在還有個海鮮加工廠,可是並不富裕,經不起折騰。我們得肩上挑着社會主義建設和支援世界革命的重擔。我們需要艱苦奮鬥。”他的話,字字重得象水砣般。

我委屈極了,真想發頓火,可只能在心裏說:你們都不是當事人啊!真是,看人挑擔不喫力,自上肩胛嘴要歪。你們可曉得我這個業務領導爲修理這條船,苦透了,一條破船還捨不得扔。

耿書記象看透我的心,關心地問:“修理有困難嗎?”

我沒好氣的說:“修也可以,但缺個輪機長。”

張師傅聽了,立馬說:“我去。”

耿書記一把拉住他的手:“太好了,張鐵生同志,你這位老將不減當年勇啊!”他又對我說:“小李,你應該向他學習。”

我不以爲然點點頭。張師傅和耿書記的話,像猛烈的海浪衝擊着我,只覺得腦海匍匐作響。隊長此時臉上堆滿笑意,他倒輕鬆舒暢了。

搶修仗一打響,我就跟這個倔強的老頭折騰了好幾個通宵。說實話,我是帶着讓他來試試的複雜心理,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因此,上船後,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任他怎麼幹。

這期間,小燕還來過一次,這個倔老頭還以爲找他呢。我們倆還沒有說上話,就被他給哄走了,說閨女來搗亂。如果不是修船,我會拉着小燕一起走,讓他知道我這個管家就是他未來的女婿。

我發現他維修的點子真多。凡磨損的機件,拆下時他都用鋼尺量量說:“修修還能用。”然後指揮我和他徒弟拆,害得我們拆弄了半天,還是有點漏油。他見一滴滴油白流掉,心痛地說:“油是機身上的血,白流掉多可惜。

他徒弟小金說:“舊油泵修不好,換隻新的吧。”

他卻說:“不用了,新的留給大船用,比這船需要,我再修修。”

“還是師傅考慮的周到。”小金讚道。

他卻搖搖頭,說:“你認爲我周到,可有的人對我這樣做意見可大囉。說,這老頭做事把的太緊,該換的機件不換,該領的東西不領,硬是要我們磨破手皮的幹。這老頭,一分錢到他手都要被他捏扁。”

他呷了口水,點着煙,呼啦呼啦猛抽兩口:“好像節約的機件錢放到我口袋裏去似的。”

我聽着,這老頭不是在隔了一垛牆批評我嗎?我在旁邊尷尬極了。

一週後,一五號準備試車出航了。這是一個晴朗的天氣。

張師傅一雙滿是油污的繭手輕撫着機身,對我說:“第一航次出海,要來個滿載而歸,要讓所有人看看,這條船的能力。”

到港那天,他拉着我的手指着堆滿艙的大黃魚,說:“誰說這條舊船沒用?那些新船一趟能拉幾百箱(一箱大約四十斤)魚,我再這臺老騾子上猛抽一鞭子,嘿嘿,也拉了幾百箱。”他放開嗓門,板着指頭向人們比劃着。

可是好景不長。一天晚上,我跟小燕去看電影,在路上她說她爸晚上沒有喫飯,因爲船開不成了,明天出不了海,不停地抽菸。

我一聽,估計問題很嚴重,就跟小燕說:“我們去你家,電影以後再看。”

“你去我家就露餡了。”小燕說。

“紙包不住火。”我說。

到了小燕家,我準備說是爲船而來。誰知一進門,小燕的一句介紹,讓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爸,媽,他是我談的對象,外號叫管家。”

只見張師傅先是喫驚,後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啥?他是你對象?”

“嗯,是。”小燕回答的毫無猶豫。

“他怎麼能做我的女婿呢?不行不行.....”張師傅帶着怒火說。

小燕她媽說:“小李怎麼不能做我們的女婿?我看是打着燈籠也難找。”

沒有想到,小燕她媽對我有這麼高的肯定。

這樣我也有了膽量,我用領導的語氣問:“船哪兒壞了?怎麼就不能開了?”

我一提船,張師傅的態度瞬間變了,把我讓坐在沙發上說;“活塞壞了。”

我一聽呆了。活塞是主機的心臟呀,這可不像壞個油泵那麼簡單,馬上就是一天一船金的黃魚汛。隊裏的船都在爭着修理,希望能趕在汛期中出海去。在這節骨眼上一五號船壞,真是趕忙頭裏腳抽筋,盡來給我拖後腿。

我看看張師傅,他可是未來的老丈人,得罪不起,如果把這條破船放在前面修,別人會有意見,不知會怎麼告我的黑狀,弄不好管家帽子都會給我摘了。

我再心裏嘀咕,拐腳走不了遠路。當初反對我改裝,這破船遲丟不如早丟,現在你也感到頭疼了吧。

這時,只見張師傅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本子,戴上老光眼鏡,一頁頁翻着。

我耐不住了:“張師傅,你說咋能?”我希望他能說這船不修了,改裝吧。

“我們馬上把壞活塞拆下來。”

真失望,這老頭簡直倔到家了。我看他的目光盯在本子上,湊前一看,上面是他的筆跡,字寫得歪歪斜斜:四三二號大修調換活塞五隻,油頭一副,四六八.....我沒有心思再看下去,又叫喊道:“張師傅,你看這船咋辦?”

“李管家,機上調換配件都是你經手的,你替我想想辦法唄。”

我一聽,心頭火往上冒,如果今天換作別人,我會擺出領導的姿態出來,教訓他一頓。

“我想不出來,沒辦法。”我回道。

“如果沒有新活塞配上去,船隻好停囉?”他拿下眼鏡,擡起那個滿是皺紋的臉問我。

“不僅現在停,早該停。”我憋着氣說。

“啊!”張師傅的濃眉豎立起來:“鬧了半天,兜來兜去,這條船你還是想給丟掉。”他跺着腳,聲音有些打顫,氣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小燕朝我使眼色,提醒我別跟他爸對抗。

可我想,該說的話一定要說,不然像壓着塊石頭難受,我滿肚子話開了閘,往外倒:“那條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改成運輸船興許還能走走,如果不能走,乾脆拆鐵板賣。最近隊裏又來一批新船,只要抓好新船使用保養,多拉一網魚,這條破船全年的產量就有了,這叫丟卒保車。”

“啥,啥?”張師傅跳了起來:“你這是丟了我們捕魚人的傳家寶。”他那因少睡而佈滿血絲的眼珠,從眼皮裏突了出來,放射出一種嚴峻的光芒。

接下里,我們倆來了一陣激烈的辯論,但我並沒有說服他。我知道張師傅的性格是直爽的,可是沒見過這樣的暴躁,怕繼續下去不好收場,最後我服軟了,就同意修。

第二天,我在船上悶着頭拆機件,腦海裏一大堆問題。張師傅揪着這條破船不放,他又不是不知道這樣修下去,還有多少價值,不知該換多少機件,該花多少錢。

那隻機件費了好大勁也拆不下來,無奈叫喊張師傅的徒弟過來幫忙。

小金說:“用張師傅的工具箱裏大扳手,使得出勁。”

我打開張師傅的工具箱一看,裏面放着幾本日記,隨手拿一本翻看,上面內容跟在他家裏看的一樣。真是個有心人,我這個管家還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而且在他本子的旁邊還堆滿了舊螺絲帽、廢閥門,有的零件已被他去掉鏽斑,擦得雪亮,上了層油,看着像新的一樣。看來足足可供這條船用上一年。

我敬佩地說:“這簡直是個舊五金攤啦。”

小金說:“這算什麼,我師傅連用的尺子也是自己做的。”

這時船身輕輕的擺動起來,黃浦江開始漲潮了。猛烈的海潮奔騰着,衝擊着船身,發出“嘩嘩”的聲響,我的思潮也像海潮一樣翻滾着。這時,我不知哪來的一股勁,使勁一板,把那個壞機件擰了下來。

天已經黑了,可是,張師傅還沒有來船上,需要的活塞怎麼辦?我下船朝碼頭走去,心裏猜疑着。路上很溼,中午下了一陣雨。路旁一排老松柏的枝葉上,還掛着晶瑩的水珠,在夕陽下生髮金輝。

這時,遠處迎面走來一個人,肩上掮着閃閃亮的活塞。細一看那人,這不是張師傅嗎?我驚喜得跑過去。

“哪裏弄來的?”

張師傅擦着額頭上滲出的汗水,臉上漁網般的皺紋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

“這——這——”我抓着腦瓜,愣住了。可他盡對我笑,我被矇在鼓裏。

走了一段路後,他才解釋說:“昨天,我想起四三號大修換下的活塞,規格雖大,但磨損的是外殼,改一改,放在我們小船也許能用。我趕到漁輪大修船廠,找到活塞後,用尺子一量,真的頂用,我就立馬在廠里加工了。”

緊接着他又說起小燕跟我的事,說現在社會都講究戀愛自由,做父母的也不能干涉包辦兒女的的婚事,那是舊思想,但也不能隨便找個對象進家門,思想品質要好,能夠認識自己的缺點努力改正,踏實認真的學習,要有積極主動的工作作風,熱情大方的待人原則,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

這老頭是再給我上政治教育課,就像念文件似的說了一大堆,我不停地點頭,虛心接受,又向他做了些檢討,保證今後會怎樣怎樣,最後他滿意地哈哈大笑起來,說他的女婿就得是這樣。嘿,弄得我就像犯了大錯誤似的。

不過我還是很敬佩他,我認爲是廢品,到他手的變成寶,他纔是真正的管家。

“我向你學習。”我不禁吐出一句。

他爽朗大笑:“什麼時候都要艱苦奮鬥處處節約。這舊活塞能否頂用,你還得做一下鑑定,到船上量一量。”

我下意識地掏着口袋,歉然答道:“尺子沒帶。”

張師傅掏出插在他口袋裏的那把鋼尺:“送給你。”

“送給我?”

聽他徒弟小金說這把尺子是他用一塊丟棄的鋼皮做的,伴隨他很多年了,兜裏可以沒有錢,不能沒有這把尺。

“嗯。”

我捧着尺,感到這小小的東西愈來愈來重,重得幾乎提不起來。擡頭看張師傅掮着閃閃發光的活塞,甩開手,挺直腰,邁着有力的步子走遠了。我趕緊幾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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