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跟風孤立過班級那個女孩子

我讀初二的時候,忽然班級男女生基本都孤立疏遠女同學王豔萍。

男生對她起鬨、吐口水、撞擊;女生對她冷嘲熱諷、罵髒話。

初一時候還一切正常,她和我們小學一起升入初中,沒有父親,母親獨自撫養她們姐倆和一個弟弟。她學習不好,老師對她不那麼待見。

因爲她家閒書多,我特喜歡看書,所以我願意去她家。感覺她人很好,健談。

父母和我說過不要去她家,她母親作風不好,但是我不以爲然,仍然偷着去。

初二的時候,班級男生、女生的強力派領頭人共同打擊她,我們這些沒有話語權的小人物先是保持中立,後來誰不表明立場,就會受到羣擊的危險。我們也都遠離王豔萍。

那些同學製造事端陷害她,老師也不調查,就斥責她。她從不哭,也不服軟。更多的人拿她媽媽的事渲染,很下流的話。她孤零零的站在一旁,眼睛看着牆,不說話。

我的心很疼,但是我只能站在同學背後,證明自己不是她的同路人。

有一次,她的語文書被一個矮個子愛哭的男生偷走了。王豔萍搶回來,矮個男又搶回去,男生們起鬨,架籠矮個男打王豔萍。矮個男用坐墊子使勁抽了王豔萍幾下。

王豔萍比他高,但是衆多的男生喊叫、推搡,王豔萍根本躲不開。

疼,未必,但是很恥辱!一個弱勢的愛哭的小男生都能欺負她!

老師來了,讓王豔萍出去站着。

老師讓我去辦公室取作業,我看見王豔萍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外,臉上有淚。她哭了。

她看見我,趕緊轉過頭。我也快步的跑了。

王豔萍的媽媽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女兒在學校受欺負了,她鬧到校長室,又去教育局鬧。

老師批評了幾個同學,冠冕堂皇的說要搞好團結。

領頭的是校長的女兒,初二時的留級生,叫王小兵,是個飛揚跋扈的女生,班級裏的男生都怕她。

老師還特意找她談話了。她回來後忿忿不平。

我漸漸發現王小兵竄連同學們不許和她說話,勞動時沒人和她一組,上課沒人和她同桌,下課沒人和她出入。

再沒人對她起鬨、嘲諷、攻擊,完全當她是不存在。

站隊的時候,大家擠着,不讓她站到原來的位置,她只能站在最後。

植樹節沒人和她一組,她孤零零的自己挖坑、栽樹,回來的時候,她的鐵鍬莫名其妙的丟了。她一遍一遍的四處找,沒處詢問,最後跟着隊伍回家了。

我們每個人都拿着工具,她空着手走在最後,老師清點完人數,大家嘻嘻哈哈的向前走。

因爲沒人和她組隊,勞動她經常完不成任務,老師不責備她;她不來上學,老師不過問;有一天早晨她來上課,她的座椅不見了,她只能站着聽課,老師視而不見。

漸漸的,她不來學校了,在初二即將結束的時候她輟學了。

初三的時候,我轉到了另一個學校。

一次在街上我偶然看見王豔萍和神王小託走在一起。

小託是我們那兒有名的神偷,比我們大許多,二十四五歲,留着長頭髮,樣子很酷。但是人們都知道他是壞人、混社會的渣子。

他是王豔萍的鄰居,王豔萍再不好,她不是壞女孩兒,平時兩人是沒有交集的,不知道兩人怎麼走到了一起。

大人們開始暗地裏鄙夷王豔萍,說她本質就壞,這下找到了發芽地。

我暗自琢磨:這個消息對王小兵之流肯定是恐慌,壞人往往睚眥必報。

然而還沒容得王小兵之流尋求自保途徑,王豔萍就被她母親強行送到了外省舅舅家。

我們也間接知道王豔萍輟學後心情抑鬱自殺過,碰巧被神王小託發現並救了她,兩人才漸漸熟絡起來。

王豔萍媽媽覺得女兒雖然輟學,沒有技能,但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豈能便宜給社會的混混,所以她勸阻女兒無效後,找來舅舅,強行武力送走。

外人眼裏的王母不守婦道、品質墮落,但是年輕守寡又帶着三個孩子的王母其中的辛酸誰又能體會?她的潑婦狀態、罵街的尖酸刻薄,常常被人授予各種惡名。

她沒時間在乎世人的側目,她視若生命的保護自己的孩子,不容許他們受到傷害。

她是正人君子的遠離對象,小託也是她讓孩子們遠離的對象。

                              02

我高中畢業後,再見到王豔萍的時候,她剛剛發生了重大變故之後。

她在舅舅家那裏早早結婚,生了一個女兒,不久後,丈夫打架致人重傷,被判刑入獄。她帶着三歲的孩子回到母親家。夏天的時候,孩子在道邊被醉酒的司機撞死了。

我見到她的時候是她女兒意外一年後,我們在一家服裝店相遇。她在試穿一件暗紅色的高檔西服。

我看她穿着別有一種味道,不禁多看了幾眼。她在鏡子裏認出我,轉身和我打招呼。

我才發現是多年不見的王豔萍。

她淺笑着和我說了幾句話,我竟然訥訥無語。

她微笑着問我:”怎麼?認不出我了?”

我只是萬般念頭在心中急轉,她又發生磨難不久,又瞬間回想過去種種,一時語塞。

她短髮一側別在耳後,修長的身姿搭着暗紅色西服,彷彿在藐視着我。我安慰自己:她只是個子太高顯得冷漠。

她媽媽家臨街,當初我總是偷着去她家,她媽媽挺喜歡我,總是叮囑我去找她玩。這回看見她了,我再去街上時,偶爾會拐到她家,和她說一會兒話。她媽媽明顯見老了,但是,對我還是那麼熱情,說我是豔萍唯一的朋友。我心虛的趕緊岔開話題。

我結婚特晚,都快三十了,才找個可心的對象。我領着男朋友去讓王豔萍看,她很高興,說不錯,挺老實的,不會給你氣受。

我結婚頭一天,她來到我家,送了我一個漂亮的禮盒。她說:我明天不來了。

她一直和那些同學不來往,知道第二天會有同學來我家。

我倆從來沒有說過當年同學們對她的打壓、排擠。我看到過她手腕子上的道道刀傷、香菸燙傷。

她總是穿長袖衣服,左手腕常年戴着護腕;她左側額角有一塊雞蛋黃大小的疤痕,所以她劉海頭髮總是遮住左側額角。

我不知道她的這些傷什麼時侯留下的?她永遠也不會告訴我。

她離開的時候,我打開禮盒,是一個一尺長寬的四方玻璃燈。裏面是草地、綠樹、小花和兩隻小鳥,插上電源,綠草掩映,有淡淡的薄霧湧動,兩隻小鳥時不時的啾啾鳴叫。

有人給豔萍介紹對象,她也去看,但是都沒成。

那個神王小託一次跟蹤”獵物”,被警察盯住,他拒捕,襲警,被警察開槍打中腰部,造成雙腿癱瘓,媳婦也跑了,扔下一個女兒。他雖然出行需要拄雙柺,但是他的威力還在,一些小弟恭敬的如影隨形的陪着他出行。

我以爲時過經年,豔萍和他鮮有來往。可是有一次,在一家飯店喫飯,我去衛生間,無意中路過一個單間,開門的瞬間我看到豔萍和小託坐在一起。當然,單間裏還有一些人,但是我覺得裏面只有豔萍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我心慌的快步離開了。

在擁擠的火車上,我親眼目睹小託的兄弟強行讓一個男人給小託讓座。一起上車的認識他的人遠遠的避開他。

因爲豔萍的關係我和小託雖然沒說過話,但是彼此算是另一種的熟悉。

她的世界我不懂,我更不敢走入她的生活裏。我們偶爾說說不鹹不淡的話,保持間距,小心翼翼的維護那份若有似無的友誼。

                          03   

我兒子四五歲的時候,我的初中同學發起聚會。我在被邀請之列。

豔萍沒去。

當年的事,那些正主都選擇了遺忘,或者是歸列到年少不懂事。

那個王小兵當了小學老師,愛人也是老師,倆人都沒啥文化,都是託了家裏的福,走了運。現在倆人也不怎麼上班,以別人名義偷摸辦個補課班,僱了幾個學校老師,鼓動班級的學生去補課班補課,很紅火。還有當初領頭的幾個男生,混得也不錯,在聚會上很張揚的活躍氣氛。

我還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和一些小衆坐在一起,隨幫唱影的跟着喫喝,應景似的跟着傻樂。

這是迄今爲止的唯一一次不情願的同學聚會。再聚會,我找個藉口推掉了,他們也沒再堅持,我這樣的小人物,可有可無。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幾年,豔萍也結婚四年了,愛人在一家傢俱城打工。兩人沒有孩子。

她時常在人少的街道上緩步行走,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即使她傲慢無禮,也沒人敢招惹她。當然,她不會對任何人表示敵意,也不會對何人表達親近。

我算是她最好的朋友吧,我卻總是無法走近她的心裏。

我願意靠近她,卻接受不了她和小託的的微妙關係。

那是一個危險的人物!雖然他是殘疾了,也沒顯示他有什麼違法之事,但是總感覺他是潛在的邪惡。

豔萍平時就去弟弟開的家電城管理員工工作上的一些事物。

豔萍的母親去世了,妹妹結婚在外地;這個弟弟很出色,藉助岳父家的實力,開了一家大型家電城,在我們市頗有名氣。

豔萍的弟弟很照顧她,生活上給予姐姐各種幫助。

豔萍的愛人我只是見過幾面,認識而已。看不出人品如何?豔萍和我也只是比別人接觸的多一點,她心情好了,和我也會多說上幾句話。和她在一起,情緒很容易低落。

她和任何人都保持距離;別人也和她保持距離。

生活的重壓下,誰又有精力去特意關注誰?照顧誰呢?

小人物的生活,每日的溫飽都是急待解決的煩惱。

我沒什麼作爲,每日按部就班的幹活,掙取每月的生活費。除了幹活,再無娛樂,逛逛街,就是最大的消遣了。

窮人羨慕有錢人的安逸;有錢人更渴望窮人生活的簡單、自在。

你不是我,不知道我心裏的苦。

豔萍靠着弟弟,日子安逸無憂。

然而豔萍跳樓自殺了。

我除了喫驚,同時也覺得她那個散淡、無波瀾的性格似乎總在疏離這個世界。

她高挑的大個,愛穿長款的衣服,模樣像她媽媽一樣好看。但是她媽媽臉上是凌厲,她的臉上是冰冷。

她常常緩緩前行,目不斜視。但是我知道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我倆在一起的時候,她就經常眼神定格,了無生機。視線穿過遮擋物,思緒不知遊蕩在哪裏?

她每日清閒,不缺錢,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孩子。

豔萍曾經自殺過一次,她弟弟帶着她去看了心裏醫生,花了很多錢,覺得她基本上已經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時隔兩年夏天,她在一日凌晨又一次跳樓。上一次跳樓,她摔到了緩臺上,摔斷了胳膊。這次,她在北陽臺跳下,別人發現時,她早已經死亡。

豔萍的愛人和她分房間睡,他根本不知道豔萍何時跳樓。

豔萍直接火化了。她的愛人問她的弟弟怎麼安置豔萍的骨灰?她弟弟說:隨便,或埋或揚了,他不干涉。

最後,豔萍的骨灰不知所蹤。

豔萍第一次跳樓只是摔斷了胳膊。我休班的時候會去看她,她胳膊吊在胸前。和我出去散步。

一次散步,我看見豔萍向一輛小車裏望,我也看過去。因爲距離很近,落下的車窗裏小託正望過來。他臉上嚴肅,眼神滿是難過、憐惜。

我和豔萍慢慢的向前走。豔萍忽然說:”我死了和活着有什麼兩樣?”

我不會勸人,我說:”那樣我會很難過,會想你。”

她苦笑了下,說:”我不會死,不會讓你難過。”

她說:”我若死了,只有兩個人會難過?有你一個,還有...........”

我趕緊說:”你弟弟、妹妹都會難過!”

她嘆了口氣說:”我妹妹的個性你知道,心思單純的發傻,我弟弟經營個大賣場,錢是有,但是每天累得焦頭爛額。按理說我比我妹妹生活安逸,但是我卻是他擔驚受怕的焦點。你說我若是死了。他是難過多一點,還是輕鬆多一點?”

這些年,豔萍就是這樣了無生息的走來走去,親近的人看着是心疼,作踐過她的人看着是心驚肉跳。

她說:”我因爲我媽而被人隨意欺辱;因爲小託而被人忌憚!但是更多的人是看不起我而不敢流於表面。”

她忽然笑了一下,看着我說:”王小兵曾經送我一個價值不菲的手串。因爲小託去找她的麻煩。她非常恐慌,哭着求我放過她。”

我呆呆的望着她,心怦怦跳。

她輕聲說:”嚇着你了吧?你比我膽子還小。放心吧,我什麼都沒做,我也不敢做壞事,我的膽子也很小。”

她停了一下,又說:”我把它放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它值很多錢呢,你想要嗎?”

我拼命的搖着頭,眼淚卻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

她輕嘆了口氣,說:”你膽子太小了,經不起事,如果有一天有解決不了的事,去找小託,他肯定會幫你。”

我大哭,只會說:”你別亂想,你過得多好啊,你可別想不開,別人會笑話你,好好活着吧!”

她安慰我說:”別哭了,什麼事都沒有。”

自此,只要休班,我都會抽出點時間去看她,喋喋不休的和她說一些看到的想到的猜到的新聞或是笑話,她似聽非聽。

有時,她也說:”你歇歇吧,很累心吧?”

我不敢停下來,不說話我會心慌、壓抑。

我希望我說的事引起她的興趣,盼着我去繼續話聊。

然而,兩年後,她仍然選擇跳樓。

我緊繃的那根絃斷了!滿腹悲傷,不能自已。

我讓愛人陪我去給她送行。我不敢看她的臉(整容了),任憑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我擡手擦拭着臉上的淚水。一轉身,看見小託穿一身黑色衣服拄着雙柺站在不遠處,眼睛牢牢的盯着豔萍,臉上是隱忍着的痛苦。他身後站着他的兩個朋友。這兩個人和豔萍都非常熟悉。

我望着大煙囪的濃煙,眼淚再次滾落。三十八歲的豔萍徹底的消失了,有幾個人會想念她?又有幾個人會鬆了口氣?

一個男人走過來,說小託有幾句話要對我說。

愛人要陪着我去,那個人客氣的說:”你稍等一會兒,就兩句話。”

我上了小託的車,只有他一個人。這是迄今爲止我第一次面對他,而且還是我一個人。

他拿出一個盒子,聲線冰冷,說:”這是豔萍保存在銀行的東西,讓我送給你,感謝你在她灰暗人生裏最溫暖的陪伴。”

我惶恐、顫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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