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惑之旅——冬日的烏鎮

  上一次去烏鎮還是五年前,那時剛從JAW離職,正患上植物神經紊亂的毛病,整個人從早到晚恍恍惚惚。那時候沒日沒夜地工作,不僅沒時間搞創作,還把身體給忙壞了。可如果在上海換個輕鬆點的工作,又會存不了錢。內心的矛盾,驅使我來到烏鎮尋找答案。在西柵的水上大劇院,我看了一場當年上映的《刺客聶隱娘》。電影裏面有一句這樣的臺詞:“她一個人,沒有同類。”

話一出來,我掩面而泣。只因當時的我,便如這臺詞描述的一般。搞藝術是很孤獨的,也需要時間。對我而言,如果沒有時間搞藝術,活着實在沒什麼意思,索性還是回去吧,不過認個慫。

回到老家後,我終於擁有了搞創作的時間,卻又添了另一重煩惱。若要持續不斷地搞創作,必須有份穩定的工作,但在工作之餘搞創作卻並不完全自由,尤其是同事知道自己是個寫小說的,便會帶來很多猜忌與防備。比如你寫小說會不會拿同事當素材啊,你寫小說會不會泄露同行之間的祕密啊等等。即便你不寫職場小說,但你筆下的人物會不會影射身邊的人呢。而實際上,我對筆下的每個人物都飽含深情,如果不喜歡一個人,是決計不會把這人寫入書裏的。

工作這麼多年,我所有的煩惱皆來源於我的愛好是寫小說,或者這麼說,一旦被單位的人知道自己愛寫小說,便成了衆人心中的是非之人,所以同事之間的聚會,我向來是不參與的,與其被防範成小人,不如做個有距離感的人。

我很清楚,既然選擇一輩子搞藝術,自然要捨棄很多,可有時也會感到很孤獨。這些內心的矛盾便是我的日常困惑,內心的焦慮驅使我再次來到烏鎮。

從湖南到烏鎮,兜兜轉轉有七個小時的車程,利用週末時間來到此地,只爲解答內心的困惑。還真是應了那句:若是內心安定,哪會外出遊走,都是心裏有事不得解脫,纔會出門晃盪啊。

五年未見,烏鎮又高端了許多,電瓶車定點接送,隨處可刷二維碼,服務極爲方便快捷。

晚上走在烏鎮的街上,夜風微涼,兩邊的商鋪販賣着各種零食糕點,有醬鴨腿、定勝糕、糯米糉、羊肉米線、烏梅茶……街上逢着的姑娘們有着溫柔的眼眸,年輕的後生們模樣俊俏。露天電影院坐滿了觀衆,電影晚上七點鐘準時播放,影片投映在粉黛牆上。

這晚的電影是《醉打金枝》,儘管夜間寒冷,大家仍熱情不減,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擠在長板凳上看着上個世紀的老電影。其實看老電影並沒什麼意思,可大家聚在一起觀看,就顯得很有意思。而能把那麼多天南地北喜愛文藝的人聚集在一起,烏鎮還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老街的酒吧歌手正唱着由日本歌曲改編的《愛人》:

“請愛着我

請再愛着我

用你的溫柔和承諾

我要向人們訴說

沉默不再跟着我

請愛着我

請再愛着我

甜蜜的感覺吸引我

不再擁有這份寂寞

在夜空請你呼喚我”

歌聲哀怨,曲調魅惑,和老街的夜色相融甚洽。


不覺走到烏鎮張恆興花燈店,店鋪前垂掛着各式各樣的花燈,頗有種前世今生之感。我提了盞燈籠走到藍布坊前,一輪新月正掛在夜空,月光輕柔地灑在藍棉布上。憶及過往種種,腦海中想起簡媜的那句:“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飛過秋天的湖泊。”

沐着月色,回民宿休息的路上,我作詩一首:

《冬夜的烏鎮》

夜間九點

街上走來敲鑼的打更人

巷子裏瀰漫着糉葉的清香

客棧的長板凳已鋪上藍布棉墊

書生羊肉的火鍋面上熱氣騰騰

露天電影院前坐滿了

穿着棉襖戴着帽子的觀衆

年輕的後生們模樣俊俏

姑娘們有着溫柔的眼眸

月光下的藍布坊前

站着提燈籠的我

想到你再也不會爲我畫像了

整個烏鎮就開始下雪了

第二天一早,我趁着鎮上的人都去喫早茶的功夫,拍照記錄下了清晨的烏鎮。和從前比,現在的自己能發現更多的美麗瞬間,想來還是心境開闊了不少。

不覺走到鎮上的白蓮寺,寺裏空無一人,只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居士在寺前打掃,她見我來了,笑着問我要不要燒個頭香,說這白蓮寺建於宋代崇寧年間,已有幾百年的歷史,燒香拜佛是很靈驗的。

我在寺裏燒了香磕了頭,把心裏的困惑與迷茫和菩薩說了說,走前送了本《遊園驚夢》給寺裏。方丈拿了書,很是高興,把書放在菩薩腳下,說是心誠則靈。我不禁莞爾一笑,想來菩薩若有空看完這本章回體小說,定會笑我太過癡愚。

在離開烏鎮西柵前,我去了一趟木心美術館。五年前來的時候,美術館尚未建成,這次在美術館的放映廳,看到了木心生前的影像記錄。

我一聽他講話,就想掉眼淚。他是一個很內斂很和善的人,是世間給他一點點光和熱,就對人世感激不盡的人。更難的的是他還有個一顆童稚之心,對待這個世界一派天真。但他仍然感嘆,活在這個世上,人人皆苦。在經歷完文革,又在國外渡過很長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後,他仍然腰板挺直,面色從容。直至逝世前一年,他的雙眸依然閃爍着光芒。

在文革中,他在牢裏待了十八個月,被掰斷三根手指,從此不能再彈奏心愛的鋼琴。但即便這樣,他仍然在獄中寫下了六十萬字的小說,密密麻麻的字寫在煙紙盒背面。等到獄中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纔開始寫小說,寫完悄悄縫在衣服背面,請人帶出去。他說自己白天是個奴隸,但晚上是個王子。猶記得他回憶文革時的那句:“你要毀滅我,我偏不。”

展覽館的牆上寫着“舊情人來信說: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對你講。我回信道:我有很多很多的話不想對你講。”那些後來經歷的苦難,你聽後會難過的,所以選擇不對你講。

在逛美術館時,我冥冥中覺得,早上和菩薩說的困惑,這裏已經給出了答案。木心在獄中都能徹夜不眠地寫,爲什麼我在溫山軟水中創作仍要感到焦慮。藝術是孤獨而偉大的,沒有勇猛精進之心,便不要做這件事情。

走出美術館後,我作詩一首:

《木心影像》

五年前的木心美術館還未建成

今天一進館內的放映廳

影像裏的木心老師

抱着熱水袋

說的第一句話是:

“搞藝術,很苦的吶。”

從烏鎮回來後,我特意看了紀錄片《逆流追夢》,愈發覺得木心是個很有趣的老人。愛喫甜食,率真固執,一天到晚都在講笑話。他說人一旦選擇搞藝術,就不能過平常人的生活了,離生活越近,離藝術越遠。他說搞藝術是件很苦的事,要有耐心要有毅力,不論處於何種境地都要堅持下去,這是老天對你的考驗。

木心和明朝的張岱很像,都是年少時鮮衣怒馬,中途家境衰敗之人。木心的文章中,隨筆散文最好,小說次之,詩歌又次之。他的隨筆讀起來和琦君的很像,都是清新素雅的江浙風,像用杭州話念《白衣大士經》,讀後令人心神安定。

他的詩歌也有可圈可點的地方,我選了三首自己喜歡的,抄錄下來。

《海風》

海邊

大幅度的微風

清晨到傍晚

都是我的意思

夜的海風很悲傷

不是我的意思了

或者

我從前的意思


《卡夫卡的舊筆記》

從清晨六點起

連續學習到傍晚

發覺我的左手

憐憫的握了握右手

黃昏時分

由於無聊

我三次走進浴室

洗洗這個洗洗那個

生在任何時代

我都是痛苦的

所以不要怪時代

也不要怪我


《JJ》

十五年前

陰涼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訣別

每夜,夢中的你

夢中是你

與枕俱醒

覺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夢中

哪有你,你這樣好

哪有你這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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