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河令-秋陰時晴漸向暝
周邦彥
秋陰時晴漸向暝，變一庭淒冷，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
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前幾天，看一篇朱自清回憶葉聖陶的文章，裏面說葉聖陶和幾位朋友給朱自清餞行，他們酒後散步上海的愛多亞路，葉聖陶觸景生情誦唸周邦彥的詞“酒已都醒 如何消夜永。”我腦海便幻化出幾個文人臉紅微醺壓馬路的場景，他們受夜色感染，各自吟誦着自己喜愛的詩篇，借酒抒情，借詩抒情。藝術家所借抒情者，即表現手法。
我被“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這句詞打動，今天想講講這首詞。
上片首句“秋陰時晴漸向暝”，交代了季節、天氣變化，一個“時”字，一個“向”字，從字面上讓人能感覺到時間的流動。這些是詞人的切身感受，他看到了什麼就說什麼，感覺到什麼就表達什麼，沒有故作姿態的起興，沒有故弄玄虛，是真實的觀察。最後一個字落在了“暝”字上，字面意思是黃昏，但我更願意認爲這是一個極容易給人心理暗示的字眼，使我聯想到時間的流轉，情緒上的消沉，若有若無的鬱悶，就好像心裏惦記着一件事情，總放心不下，也像是丟了一件東西，想把它找回來，還有天色已灰濛暗淡給人的壓迫感。這是“暝”字帶給我的主觀感受。
天氣的變化，給詞人最直接的感受是什麼呢？“變一庭淒冷”，不是寒冷、清冷，而是淒冷。淒冷二字，主觀色彩和客觀存在都有，深化了秋天的蕭瑟，加劇了詞人內心的黯淡。試想，那庭院中的草木蕭疏，葉子脫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孤立在北風中；那些雜草倒是堅強，沒有被雨打風吹去，只裸露出那灰黑的根莖，橫在石板上面，顯得冷硬突兀。要是房檐下有一串風鈴鐺，聲音清脆，在詞人那裏卻是更添一層哀傷。“淒冷”的不只是秋景，還有詞人的內心。
周邦彥沒有置身景外，而是走了進去“佇聽寒聲”，他認真仔細地去感受那秋景的淒冷，一草一木一秋蟲，片片關情，舉目所見，雲層深深雲重重，看不到大雁的蹤影。用心理分析法，周邦彥之所以“佇聽寒聲”，可能是在淒冷的環境裏尋自己，爲的是讓自己心安，結果是愁上加愁——雲深無雁影。這一句也許是實寫所見，也許是詞人的想象，我們基於“雁”的意象含義，解讀出詞人羈旅在外，牽掛着家人，他想得到家鄉的訊息，想知道親人的近況，未能如願。不過，實際上，雁字未必非得和思鄉扯上關係，也許詞人只是借雲深與大雁來表露自己的落落寡歡。
上片詞人融情入景，時時都有一個“我”在，“我”不是旁觀者，而是景中人，他巧妙地用生活起居里常見熟悉的景物、詞彙——秋、陰、晴，庭、雲、雁等，營造了自己悽切、消沉的心境。
在文學創作中，如果我們能夠用尋常句子、尋常景色寫出深沉複雜的情感，能夠以淺入深，是很難得的。因爲熟悉的平常的事物景色，人一般不會格外留意往深了想，也難以勾起讀者的興趣，而用淺白的語言去寫，難以給人回味的空間，甚至容易變得粗糙乏味，缺少美感。但周邦彥在本詞裏卻能以尋常物景渲染氣氛，留有餘味，是比較成功的。
下片，詞人轉換了時間場景，從黃昏到深夜，“更深人去寂靜”。夜已深，詞人未眠，萬家皆睡去，四周闃靜無聲，只有詞人格外清醒、敏銳，他感知着夜色，甚至能在極靜中聽到空氣飄遊的聲音，聽到宇宙磁波摩擦的聲音。如果你喜歡這樣的寂靜，你會很享受；如果膽小，那很容易受到驚嚇，心慌。
詞人在這寂靜夜裏，看到的是“照壁孤燈相映”，照壁、孤燈，物物相伴，尚有餘溫，詞人孤身一人，沒有人來作伴，兩相對比，用一個“但”字，強化了孤獨、落寞，對詞人來說照壁與孤燈相映是哀怨景，是悽傷景，是加劇痛苦的東西，讓詞人只落得一聲幽傷的嘆息。“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也許，幾個小時前，有過一場酒宴，大家推杯把盞，歡聲笑語，嘻嘻哈哈，熱熱鬧鬧，氣氛熱烈活躍，但當酒席散去，人走光了，只剩得詞人一個，孤零零的空對黑夜。
一個人從極熱鬧中退場變爲單獨一個，或者融不進別人的熱鬧中去，對方有多熱鬧，自己就有多孤獨。極度的熱鬧變爲極度的安靜，這種經歷，我不止一次有過。和朋友在大排檔聚會，人聲嘈雜，喊話如雷，杯碰杯，碟堆碟，酒酣耳熱，神經興奮，待到結賬走人，我獨自一個人推着自行車走在馬路上的時候，熱鬧一下子消停下來，頓覺悵然所失，那一瞬間好像自己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周圍的事物顯得很不真實，如同經歷了一次時空上的穿越，一個人走着走着，大腦極清醒，感覺上很敏銳，像超脫了現實一般，在心理上重生了一次。這種時候，往往適合想詩句，搞創作。
周邦彥面對寂靜夜色，沒有找到有效的排解辦法，他很無奈，只能忍受，“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酒喝過了，短暫的熱鬧過去了，夜深沉帶來了更強烈的空空寂寞，寂寞難耐啊，這漫漫長夜該如何挨？
結句雖然口語化，脫口而出，不加修飾，未經琢磨，卻飽滿深情，雋永深長，是含而不化，充分留白，把無限悵惘和傷感收納其中，又任它隨夜色飄遊而去，不可抓實，讓詞的意蘊變綿長縹緲，可供讀者聯想玩味，感慨良久。它，妙就妙在不故作姿態，不遮遮掩掩，而是掏心窩子的大白話大實話，每個人都有機會感知這句話的豐富意蘊。
周邦彥在這首詞裏，把人生的況味化進淒冷的秋裏，化進寂靜的夜裏，使我想到好友喝得半醉，對我說：“我走路走不直了，我知道，你不要笑我，我沒醉，我的腦子還是清醒的。”這些只有讀者憑自己的經歷去細細體會。
我也曾經有類似的夜晚，寫下過一首詩，在這裏念給大家聽聽，作爲本次節目的收尾。
無題
一隻鷗/獨立寒江/皴裂着光影
奈何那水/流不過落魄的深情
該怎麼說怎麼辦怎麼引
不是你眼睛/鉤不出那珍惜
只因那生吞的話/冷言冷語生
爲誰盼/流轉那/添燈的梳夜人
去默默消默默除默默解
不知覺/跫到了/白霜冷構的天明
若說是/沒有違心話/解不得那眉目病
一葉落一葉跟/因何要錯付了巫山雲
只道是/千萬人唯一的不捨
轉回身/飲嘲那撲瑩的蛾火已灰心
不老花魁/胡柳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