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悠悠艾草香


(一)

        远山连绵起伏,岚霭氤氲流转。清风温柔拂面,绿草葳蕤苍茫。这个仙境一般的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是十六岁的常艾,刚升高二。

        我的爸爸是一名刑侦警察,妈妈是一位教师,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县城宽敞整洁的楼房里。可是闲暇时,我总是会想起坐落在大山脚下的那个农家小院。在那已经有些泛灰的红瓦屋檐下,一只小煤炉上“咕嘟咕嘟“沸着的药锅里,飘出中药苦涩的香气。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正摇着一把大蒲扇,慢慢驱赶着升腾起的白雾,那是我的爷爷。

        年近七十的爷爷,早年是村里的赤脚大夫,主业中医。他行医问药一辈子,身上的故事就像东屋那排高高的中药橱的小格子一般,数也数不清。那些格子的小门上用毛笔写着工整的繁体小楷:“柴胡、地丁、连翘、甘草、黄芪……”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繁忙,没时间照顾我,便把我送到老家和爷爷奶奶同住。爷爷总是捏着我肉嘟嘟的小手指着每个格子,一遍一遍教给我念这些字。

      那时候,每到春来,满山遍野绿意盎然的野草在风中摇曳,召唤着我们的脚步。爷爷背起一只大竹篓,领着我向山中进发了。“这大山里,可到处都是宝贝呢!小艾,知道不,你的名字也是一味中药呢!看!那就是艾草。”他指着前方一大片有着细细密密叶片的茂盛绿草对我说。我跑过去,蹲下身嗅着那些草叶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清香,心想:原来,这就是跟我同名的艾草啊。一路子,爷爷不时弯下腰去,一边耐心地跟我讲解着,一边剜起那带着蓬松白球的蒲公英,顶着紫蓝碎花的地丁,举着白喇叭的野芝麻……他身后的大揹篓里,不一会儿就满满的了。回家后,爷爷将采来的药材洗净,分类晾在院里的大竹席上,直到它们晒出水分,干枯蜷缩,再放在药臼里捣烂,装进那一个个的小格子里。

        虽然爷爷的医室里也备着一些现成的中药和西药,这种古老的方法又极其繁琐,出药率也不高,但是爷爷每年都乐此不疲,总要亲自动手采制。就像他案头常摊开的那几本泛黄的厚厚的线装书《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一样,也许,他是在用这种最传统的方式,向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智慧的结晶致以最神圣的敬意。

        城里出生的我,虽然有着朴拙的野草的名字,却并不像山里长大的孩子一样皮实,没有经受过生活的磨练,小手小脚娇嫩得很。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趟走下来,脚上便磨起了大泡。爷爷总是早早备好一种叫做半夏的草药,茎叶的模样有点像吐信子的蛇头,将块茎晾干后磨成粉,加水拌成药膏,涂在我的小脚丫上,水泡很快便能消解下去。

        到上学的年龄,我便离开了那个终日飘着药香的小院。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爸妈想接他俩到城里来跟我们享享福,可是他们怎么都不肯。爷爷说我们那个小山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其他会医术的在这山旮旯里也待不住,如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了。这些村民与外界联系不方便,现在更加离不开他。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有个磕着碰着,他不在就没人管了。“别担心,我这里天天人来人往的,大伙儿来瞧瞧病,没事陪我唠唠嗑,热闹着呢!”

(二)​     

        深秋时节,满山的艾叶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浅白。爷爷每天早起进山,将已经长得很高的艾草收割回来,堆在堂屋厦廊下。谁来看病时,就随手给他一捆,并附上用法。

        他说,艾草在大山里到处都是,是最不稀罕的药材,但是用处最大,能防治很多病症。盛夏燃起艾叶可驱蚊虫,秋冬可驱寒生热,因为艾叶能通十二经络,调理阴阳。那几年我在老家每次患风寒感冒,流涕咳嗽时,爷爷便用艾叶煮水至沸,放至不烫手适宜的温度,将我的双脚浸泡盆中十几分钟,再缓缓揉搓我的足底,慢慢地一股热流贯通全身,口鼻吸入了艾叶的挥发气体,咳喘渐渐止息,几次之后,感冒很快便能痊愈。​

        “小艾,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有没有想过学医,跟爷爷一样给人看病啊?”爷爷来城里给我们送晒干的艾草,笑眯眯地问道。

        “学医没意思!我想像爸爸一样当个警察,那多有意义啊!“​望着墙上爸爸身穿警服威风凛凛的照片,我的目光中,充满了神往。

        “我给你爸爸取名‘决明’,决明子是使人眼明心亮的一味中药。当初我本来也希望他做个医生,​后来他当了警察,这个职业相当于社会的眼睛,更需要时常擦亮,也算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人各有志,你喜欢什么就遵从自己的心愿吧!”爷爷眼神有些黯然,脸上却依然是那和蔼的微笑。

        “可是不管干什么​,你都要记住,你要像真正的艾一样,即使再普通寻常,也要发挥自己最大的作用,为这个世界驱邪祛寒。”临走,爷爷向我挥着手,意味深长地说。

        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那满山满坡春风中肆意飘摇的绿艾。​


(三)​

        爸爸工作任务繁重,加班加点是常事,有时甚至要忙到通宵达旦。巨大的工作压力,没有规律的生活,使他的身体频频出现了一些状况。可他觉得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一个周末晚上,他照例在单位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刚进家门,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哗哗”地一阵呕吐之后,便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和妈妈赶紧拨打了120,救护车风驰电掣直接将爸爸送进了县医院急救室,医生几经会诊,得出结果:脑干出血,重度昏迷。大脑缺氧太严重,能保住命就是很好的结果了,即使醒过来,也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那个平日雷厉风行的爸爸如今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爷爷奶奶心急如焚赶到时,我扑上去抱住他们就嚎啕大哭:“爷爷,奶奶,一定要救救爸爸,一定要救活爸爸啊!”爷爷颤抖的手拍着我的肩膀,禁不住老泪纵横:“小艾,不要哭!不要哭!你爸爸会没事的,老天会保佑他的!”

        整整三十天与死神的惊险角逐,医生终于把爸爸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可是他不能动,不会笑,不会说话,也完全不认识我们了。爷爷奶奶年纪太大怕经不起舟车劳顿,妈妈和姑姑陪着他,不停地转院,不停地寻找更好的医生。我一个人上学放学,拼命地努力学习,心里一直在默默祈祷:爸爸要好起来!爸爸要记起我们每一个亲人啊!

        将近两年的求医之路,我们一家人走得有多艰难,只有亲历其中的人才能有深切体会。慢慢地,爸爸能扶着墙开始挪步了,手能颤巍巍拿起东西了,但是,他还是不会说话,认不出我们所有人,叫他时,只会望着我们傻呵呵地笑。

        上高三的那个春天,爷爷把爸爸接回了老家小院里,说大山里空气清新,氧气充足,对爸爸的病情有益。两位老人每日亲自给他煎药喂药,用艾叶煮水擦身泡脚,为他按摩推拿,针灸穴位,坚持不懈地做着各种康复治疗。爷爷不断地打来电话,告诉我们爸爸每一次的小进步:

        “你爸爸走路不用人扶着了,自己走得很稳当了!”

        “今天你爸爸好像有些意识了,看到我和你奶奶掉眼泪了。”

        可是,爸爸还是不认识我,他还是不能再喊我一声“小艾”!望着照片中爸爸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庞,我抱着电话,泪水一滴滴滑过脸颊……

        “别急!小艾,我已经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个治疗这方面疾病非常有效果的中医,或许她会是你爸爸康复的希望。”

     

(四)

      周末,我和妈妈赶回那座小院时,爸爸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中医坐在床前,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爸爸手腕上,微眯着眼睛在给他把脉。爷爷奶奶互相扶持着站在旁边,满脸期待。

        女中医是爷爷费尽周折多方打听请来的。爷爷介绍说,她曾经辗转多地,通过不断地学习摸索总结出了“二指号脉诊断法”和“181刺血理疗法”。其实《黄帝内经》时代就常用这种刺络放血疗法,根据患者不同的疾病,用特制的针具,在患者身上一定穴位或浅表血络施以针刺,放出适量血液,以达到治疗疾病目的。女中医这一套独创的完整的康复流程,在多人身上实践已取得了显著的效果,有一个病人发病时的严重程度跟爸爸差不多,现在已经能上班了。

        诊脉之后,女中医胸有成竹地说,差不多需要两个疗程,爸爸很有可能恢复意识,甚至可以开口说话。我们一家人围着爸爸,禁不住喜极而泣,爸爸一双依然明澈的眼睛困惑地望着我们,跟着我们呵呵地笑。

        高考前两天,我再一次去看爸爸,他正坐在小院树荫下的竹椅上打瞌睡。爷爷迎出来,打着手势示意我不要惊醒了他:“刚刚做完了康复训练,累了,让他歇会儿!”可是爸爸立刻醒了,看到我,脸上绽开了孩子般灿烂的笑靥,拉着我就往屋里跑。我纳闷地跟着他进了屋,他从自己的枕头下掏出一只绿宝甜瓜,高兴地递给我——那是老家山坡上的特产,我从小最爱吃的!每年麦收前后爷爷给我们送到城里时,爸爸都是给我留着,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爸爸记起我了!爸爸记得我最爱吃甜瓜了!捧着这只甜瓜,我激动又难过地潸然泪下……

        “决明,小艾要考大学了!她要像你一样,当个警察呢!给她加加油!”爷爷乐呵呵地对爸爸说。爸爸伸出右手,紧握成拳头高高举起来,我趴在爸爸肩头破涕为笑,心底一直以来的那个执念却悄悄有了一丝松动。

        高考终于结束了,等待成绩的日子,我回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小院。终于有时间可以陪陪爸爸,替爷爷奶奶照顾一下爸爸了。每天领着爸爸走到村后,沿着平坦一些的小路上山,呼吸呼吸大山里清新的空气,看一看满山漫坡葱郁的绿意,回来时每人手里总是攥着一大把艾叶。

        “爸爸,这是艾草,我的名字。”我把手里的艾草举起在爸爸面前,一遍一遍跟他重复着。爸爸目光清亮,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些散发着清香的草药。

        爸爸接受刺血理疗整整两个疗程了。那天,我正在笔记本上写随感,爸爸好奇地走过来,拿过我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划出了几道痕迹。我刚要埋怨他捣乱,眼睛却惊讶地瞪圆了:“爷爷,奶奶,快来看啊!爸爸会写字了,他写出我的名字了!”洁白的纸张上,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清楚楚写着“小艾”两个大字!

        自此,爸爸一发不可收拾,见到谁立刻就写出谁的名字——儿时的玩伴,学生时的朋友,工作时的同事,物名,地名,甚至世界各国……原来一直苦恼我们的大小便失禁也开始有所改观,渐渐知道了到时间自己往厕所里跑。虽然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片沉默,但这些变化,已经足以令我们欣喜不已!


(五)

      高考发榜,650分的成绩让我未来的选择充满了更多的可能性。

      填报高考志愿的日子来临了,我的目光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上久久停留,那曾是我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理想,照片上爸爸那身威武的警服曾是我一直以来的向往!可是,我的眼前掠过那满山满坡风中摇曳的艾草,掠过爷爷悄悄黯然下来的神情,掠过爸爸气若游丝躺在ICU里的无助和树荫下竹椅上开心的微笑……鼠标轻轻一点,没有任何犹豫,第一志愿里,“北京中医药大学”最终成为定格。

      九月,清凉的风拂过满世界的绿。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背起行囊,我来向大山,小院,爷爷奶奶,爸爸告别。

        爷爷高兴得胡子颤抖着:“好孩子,好孩子!没有辜负爷爷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奶奶将亲手缝制的一只香囊挂在我揹包上:“小艾,里边装的是我们从后山采来的艾叶,带着去学校吧,想家时就看看。”

      爸爸眸光炯炯,在本子上写下大大的“北京  中医药“五个字,然后将目光投向远方连绵的群山。他是一味决明子,曾经使这个世界蒙尘的双眼变得明亮。他还会继续履行他的职责,哪怕只是在无声里沉默前行。我在心底暗暗下着决心:爸爸,有一天,我会将你喑哑的歌声重新点亮。

      我是常艾,春来秋去,荣枯有序,世界上最寻常普遍的艾草;可是,我也必将会如艾草,默默散发独特的清香,将这个世界的阴邪酷寒一一驱逐,为她燃尽生命里全部的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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