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街

文/江無猜

1

懷錶攥在我的手心裏,冰涼的,小小的一顆,秒針一動不動,像死去動物的shi體。它是我從海邊城堡買來送給直子16歲生日的禮物。我用溼紙巾擦拭一遍,蓋上盒子,放進口袋,穿過瀰漫着灰塵和腥鹹海產品味道的街道,拐進了女人街。

多少年過去,小飯店、KTV不知換了多少次門面,路邊的椰子樹還在,像一排衛士阻擋了時間在縣城的流動。什麼都是熟悉的,又隔着時間傳來一股子陌生。

記憶裏的女人街是一條幽深沒有盡頭的巷子,遮天蔽日的篷布,此起彼伏的吆喝和侃價聲,女人的內衣、飾品、洗面奶和一切不能泄露的祕密被裝進黑色塑料袋,換回幾張浸滿汗漬的零鈔。然而今天可能是逛街的人少了,沒走多久就到了盡頭。

一個約莫三歲的小女孩正在吹泡泡,站在最後一間內衣店的門口。小女孩穿着鵝黃的蓬紗小裙子,頭髮用粉紅的絲帶紮成兩個發揪揪,在女人街破舊的背景下顯得精緻可愛。

一串泡泡從小女孩嘟起的嘴邊飛出來,飄着飄着,有幾個蹭到了我的裙襬上。小女孩好奇地跑過來,伸出小手一個個戳破了泡泡。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我彎下身去問。

“小小。”她擡起頭,怯生生地回答。

“你媽媽呢?”

小女孩轉頭往內衣店一指就跑開了,還有很多泡泡等着她去戳破呢。


2

那是一間只有十塊瓷磚大的neiyi店,左右牆上掛滿女人內衣,一道簾子隔開一個小試衣間,有人在裏面說着什麼,好像是店主在幫顧客試穿內衣。

“我穿什麼碼?”

“70A。”直子隨手挑挑揀揀,扔過來一堆花花綠綠的文胸,順便把油膩膩的碎花簾子扯嚴實了。

三塊瓷磚大的試衣間,一個邊緣斑駁了的巨大鏡子,把逼仄空間裏的一切放大得清清楚楚的,什麼都無所遁形。一簾之隔的門外,尖銳的摩托車剎車聲、沿街兜賣玉米芋頭番薯的叫賣聲、隔壁的討價還價聲,包捂在女人街悶熱的沒有一絲流動的空氣裏,我感覺自己熱成了一坨奶油,軟塌塌的,隨時要化開來。

“別讓人進來。”

“放心吧!有我守着。”直子喊。她完全不需要喊,店就那麼大點兒,她的聲音就像是在我耳邊炸起。

我彆扭地看着鏡子裏只有一點點鼓起來的胸部,它們像春天的小草剛探出來的尖芽,怯生生的。

“直子。”我說。

“別看標籤上的價格,假的。”

“我這樣的也有必要穿嗎?”

“你是不是女人?”直子肯定在翻白眼。

我無從辯駁。

又過了幾分鐘,“扣不上。”

“我幫你。”簾子唰地打開,直子閃進來,冰涼的手像蛇一般摸上我的背,“咔噠”扣好了。

這一年,我15歲,直子16歲。我們在縣一中讀高一。

3

我不想當女人,一點都不情願把自己勒進那兩根詭異的繩子裏,它像烏龜殼一樣緊緊地裹着我,使我的xiong前突然隆起羞恥的曲線。

我抱着直子的腰,像鴕鳥一樣縮在她瘦骨嶙峋的背後,直子騎着小電動車載我去海邊。

午後毒辣的陽光傾倒下來,被沿街的椰子樹篩掉了一些光影,不知什麼時候樹上會“啪”地掉下來大片的枯葉,嚇得行人一陣跳腳罵娘,卻永遠沒有人想起來定期修剪和清理。不用擔心樹上的椰子砸穿行人的腦袋,它們還沒長大就在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被人摘走了,就像那些穿着超短裙翹腿坐在摩托車後架上的小姑娘,早早就嫁人生子,有了歸宿。

“大姨媽”第一次造訪時,我抱着宿舍廁所的門框不停痛哭,想着我再也不能每天蹦蹦跳跳了,餘生將有四分之一的時間不止地流血,那些未來將從我身體裏源源不斷流出的血在那一瞬間淹沒了我,天旋地轉,世界末日。

第一次去買衛生巾,也是直子陪我去的。

海邊的沙灘上建有一排漂亮的房子,刷着粉紅粉藍的牆漆,還有教堂一樣的尖頂,宛若童話裏的小屋。屋裏擺滿了奶茶、蛋糕、婚紗和婚紗照。

“直子。”

“嗯?”

“你想過結婚嗎?”穿着白色婚紗的直子一定很漂亮,不知在她美麗的眼睛裏,和她對望的新郎會是誰?

窗邊,直子眯着眼望着海邊拍婚紗照的一對對情侶。“我不結婚,我要賺光他們的錢,那些想結婚的傻瓜。”

“我陪你,我們都不結婚。”我格格地笑了。

透過她淺褐色的瞳孔,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我。

4

“小小,不準跑出去。”有人挑簾走出來,朝小女孩跑去的方向叫道。

“直子。”我迎了進去。

“小云?你怎麼來了?”她的臉上像刀片閃過一絲驚愕,擡起手拂了幾下飄在額前的髮絲,往一排排的架子上掛手裏的內衣,笑着說,“小小,回來,叫小云阿姨。”

小小舉着泡泡筒跑回店裏,朝我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阿姨”。

“你女兒都這麼大了,我還不知道你結婚了。”我突然覺得我不應該站在這裏,我也不知道我應該站在哪裏,就像是口袋裏的壞懷錶,被我攥出了汗,或許它從來就不應該存在過。

“沒結婚,他們家想先要個兒子。”直子說,“到時候我給你發請帖。”

“好啊。”

一個胖女人從試衣間出來,放下內衣就走了。我們不再說話,小小揹着我們繼續吹泡泡,透明的夢一般的泡泡飛出內衣店,飛出女人街,搖搖晃晃的沒有着落,破滅在風中。

第一次見到直子,是在開學典禮上。一羣呆頭呆腦的新生列縱隊進入水泥籃球場,校長拿出壓箱底的西裝,歪歪扭扭地掛了領帶,端坐在用五張課桌臨時搭起來的主席臺上,用箭一般的眼神盯着今年新來的企鵝們,希望在第一場閱兵儀式上揪出幾個草雞,以殺雞儆鵝的手段迅速樹立權威和規矩來。

我被排在隊伍的第一個,在義勇軍進行曲的音樂裏彆扭地走出順拐的步伐。隊伍開始轉彎,我原地踏步,眼光亂掃看到了直子。直子穿一件嫩綠的長袖,高高扎着馬尾,大眼睛高鼻樑,自然捲曲的劉海抱着稍稍前凸的額頭,顯得特別聰慧,她踏着一二一的節拍在拋物線末端平移,居然完全沒有錯步,臉上還溢出來淺淺的笑。

我將直子霸爲己有,教室、飯堂、宿舍、廁所,她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直子很受歡迎,即使有我寸步不離地守着,還是交到了更多新朋友。說實話,我挺頭疼,就像是一羣孩子從一堆紅包裏抽壓歲錢,你幸運地抽到最豐厚的那份,所有人卻對你虎視眈眈。

我一點都不喜歡圍在直子身邊的嘰嘰喳喳的女孩,她們操着來自不同鄉鎮的口音的方言,卻翻來覆去地說同樣的話。舉個例子,一件新鮮有趣的事情,A和B說了,接着又對C說,對D說,接着B又對C說,C又對D說……每個人說起都像是今天剛發生的一樣。

簡直太愚蠢了。

5

學校建在遠離縣城的荒山野嶺裏,是一所寄宿制初中。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把孩子塞進這所其實不怎麼樣的初中,樸素地認爲,越是偏僻封閉的環境越適合寒窗苦讀。隨着學校的大鐵門咣噹一關,家長們紛紛鬆了一口氣,這口氣上升凝聚成一股子共識:只要隔絕了縣城,孩子就會自然而然地在青山秀水裏茁壯成長,不對,成材。

女生們一天到晚不停地說話,然而學校的圍牆內沒有多少新鮮的事情發生。不管是A,是B,是,C是D,是E,只要她竄到直子身旁,附在她耳邊說起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直子都會表現得像第一天聽說一樣,她會無數次地睜大了她漂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地豎起來,像撐開的感嘆號。

“不是吧?”

“還會有這樣的事?不敢相信!”

“那後來怎麼樣了?”

直子彷彿天生就有一種能力,可以隨時妥善地應付周遭的一切,從來都是來者不拒,不管前面是沼澤是高山是平原,她只像一溪水,不疾不徐地流過去,流過去,沒人知道她有多深。

她們都不喜歡我,語文老師對我的偏心和校長的厚愛,爲她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談資。她們不知道除了試卷上相差無幾的分數和每個月浮動的年級排名,家長起到了更穩定的作用。我的父親每週都到學校來接送我,不定期地給老師捎一些土雞花生油之類的特產。他去校長家屬開的小賣部買下一箱又一箱的礦泉水和牛奶,放在語文老師的教師的宿舍裏,告訴我想喝就去找老師,然而我基本上不會記得。

直到下學期期末考試前的一次家長會,我才見到直子的媽媽。直子的媽媽比我媽年輕,比我媽漂亮,長的和直子很像。班主任宣佈,初二將根據期末成績排名重新分班,講臺下所有的家長都開始竊竊私語,我爸頻頻發言,好像是在他自己的課堂上。直子的媽媽心不在焉地撕着紅指甲,翻着鮮紅的手機蓋。家長會結束,她追上去問老師:“學生週末可以留校學習嗎?”老師點點頭,又多看了她幾眼,問她是不是直子的家長。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雙手伸到耳後攏着大波浪頭髮,蹬着高跟鞋走了。

6

26歲的直子站在她媽媽的店裏,再猛烈的陽光都穿不進厚厚的篷布,慘白的白熾燈管照着牆壁一天天黃下去,直子像是一棵瘦豆芽纏在掛內衣的架子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小的,然而搭配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卻顯出明麗的線條來。她又像是一朵開到正好的梔子花。

“你媽回來了嗎?”

“起初還打過幾次電話,後來就沒有聯繫過了。”直子說。小小的泡泡吹完了,過來樓着她媽媽的腿撒嬌,鬧着要再去買一支泡泡筒。

我突然也想抱怨什麼,“要不是她,你應該讀大學的。”“要不是她,我們還會是最好的朋友。”我閉住了嘴,不讓這些難堪的話溜出來。

“她一定會回來的,她不會就這麼走了,我是她的女兒。”16歲的直子堅定地說,“這間店是她唯一的後路了,我不能讓她沒有退路。”

高一那年,直子媽媽破天荒地來到學校,把直子從上課的教室裏叫出去。和初一見她時比較,她迅速地憔悴了,頭髮亂蓬蓬的像團草,臉上的脂粉遠遠都能看出來顆顆粒粒。但她始終還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夏天的風從亮着燈的教學樓吹過來,又往黑黝黝的學校圍牆吹過去,把直子的聲音拉扯得斷斷續續的。

直子說,她媽媽不到20歲就生了她,不知爲什麼沒有結婚。她從小在舅舅家跟着外婆帶大,上小學纔到縣城投靠她媽媽。

直子說,她媽媽在女人街賣衣服,放學她就去店裏幫忙。她從小就很能幹,她媽媽很放心她,玩到很晚纔回來關門。

直子又說,她小時候不喜歡女人街,女顧客毫不避嫌地當着她的面試穿內衣,那些赤裸裸的白花花的肉體讓她覺得很害臊。她一個人看店,視線無處着落,就瘋狂地讀書,課本上的每一個字她都能背出來。後來她媽媽談了個男朋友,姓劉,她就跟着媽媽搬到他家裏住了。

直子說,她媽媽的男朋友,那位姓劉的叔叔做工程欠了銀行很多錢,帶着她媽媽跑路了。

“如果你媽媽結婚了再回來,劉叔叔就成了你爸爸。”我搜腸刮肚,卻找不到話來安慰她,只好乾巴巴地說。

“劉叔叔有兒子,他不會結婚的。”直子的語氣很堅定。我不知道她的堅定源自於哪裏。

“我媽會回來的,她一定會回來的,她不會就這麼走了,我是她的女兒。”16歲的直子守在她媽媽的內衣店裏,堅定地說,“這間店是她唯一的後路了,我不能讓她沒有退路。”

7

小小鬧得越發厲害了,坐在地上打轉,誇張的哭腔扯得一條街都能聽見。她想要一個新的泡泡筒。直子把她抱起來,怎麼都哄不好。

店裏不能沒有人,我說我會給她買一個新的泡泡筒,直子推辭了幾次,還是讓我帶了出去。牽着小小的手走出昏暗的女人街,大街的陽光一下子傾瀉過來,帶着熱烘烘的氣息,我從包裏拿出傘,替小小擋住了太陽。如果直子想要,我也會給她買一個新的泡泡筒。如果可以,我也想要給她撐着傘,慢慢地走下去。

從小賣部出來,小小馬上破涕而笑,她蹲在椰子樹的樹蔭底下,連着一口氣吹出一串又一串的泡泡。

不遠處的公交車站牌下有一對年輕的少男少女,穿着不知哪所高中的校服。男生把手放在女生的頭上,俯身笑着說些什麼,女生側着臉傾聽,看不到表情。這個站有很多通往海邊的公交車,我想他們是要去沙灘城堡遊玩的小情侶。

我回頭仔細地看着小小精緻的小臉蛋,希望找到一些證據,然而除了直子的五官,我看不到其他哪怕一絲雜蕪。

直子長高了,瘦長的身子挑着個大腦袋,像來自卡通世界裏的人物。

“我去跟老師說,我們做同桌吧!”我興奮地拉着她的衣袖。

直子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比劃,笑眯了眼睛,“那你至少還要長高10釐米。”老師把直子排到了教室後排,她的前後左右都是男同學。

那年,男同學的臉一夜之間全冒出了油膩膩的青春痘,像是浮動着一層白花花的油脂。女生會在熄燈後討論班裏的某個男生,蒙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筒寫日記,日記裏夾了一封又一封明知道寫了不會寄出去的情書,不知被誰塞進抽屜裏的沒有落款的小紙條,以及滿校園尋找紙條主人那雙慌張又灼熱的眼睛……

一些信件不知被誰塞到了我的課桌抽屜裏,夾在我的課本中,我和直子分享每一封,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胡亂取笑,然後收進一個月餅盒裏,從不回信。

我問直子有沒有收過信,直子總是回答沒有。我不相信,直子那麼漂亮,性格又好,每個人都喜歡她,怎麼可能沒有呢?

“沒有人會喜歡我的。”直子說。

“我喜歡你啊!”我脫口而出。

直子用淺褐色的眼珠子盯着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夕陽溫柔地鋪灑在她的身後,她轉頭去看遠處的山,一層一層的山巒蔓延到天邊,天地間一片紅彤彤的,直燒到我的臉上。我喜歡這個女孩,她是我畢生見過的最特別的人。我發誓要做守護她的天使,沒有性別的天使。

8

週六下午,學校門口短暫的喧囂一過,整個學校就變得空空蕩蕩的。如果你在操場上叫一聲,“啊”,就能聽見從對面山裏傳來的悠長的回聲,“啊——”,你再仔細聽,還能聽見林間鳥兒撲簌着翅膀飛起來的聲音,海邊的風推着雲朵飄過來的聲音,操場上蟋蟀唱歌的聲音。

操場邊上有一間低矮的木房子,掛了“體育器材室”的牌子。雖然有鎖,但早就壞了。我們用練習本遮住口鼻,在瀰漫着灰塵的最裏面的箱子裏找到了幾塊不脫線的羽毛球拍,和幾個剩一半羽毛的羽毛球,拿到空曠無人的校道上打羽毛球。沒有球網,水泥地板拼接處的直線,把男生和女生天然地分成兩個陣營。

來自海邊的風越過低矮的山坡,風勢未見減弱。女生站在順風口,輕輕一碰,球輕飄飄地飛出很遠。男生跳起來,揚手大力一拍,“砰”的一聲,羽毛球像塊木頭彈回去線的那頭。男生和女生混熟了,就改爲雙打。經常和直子搭檔的男生叫李萬,擅長在後頭扣殺,直子站在他的前面,兩個人同時揮動球拍,看上去般配極了。

“你喜歡李萬嗎?”我問直子。

李萬是女生宿舍熄燈後談論最多的男生,白淨的娃娃臉,常年帶一頂藍色棒球帽,每年都會在奧數比賽中捧回來獎項,教數學的女老師一半自習課的時間都在輔導他,據說連低年級的女生都在給他寫信。

“你說什麼?”直子放下書。

“李萬,她們都喜歡他,說他是白馬王子。”

“你也喜歡他嗎?”直子看着我。

“我最討厭他自以爲很帥的樣子,不就是會幾道奧數題嗎,有什麼稀罕的,哼!”我氣鼓鼓地說。

直子哈哈大笑。“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你啊。”我重新把書本立起來蓋住半張臉,僅露出來兩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

“搗蛋鬼!”直子撲過來扯下我的書,我們笑着滾作一團。

9

足球場上的草割了一茬,又長高一茬。時間像流淌的河水,轉了一個彎,我們又相遇了,我們一起考上了縣一中的重點班,我,直子,還有李萬。

高中開學不久,李萬就回去復讀了。據說是校長重金吸引他回去,希望來年再衝刺市一中。不知怎麼的,他突然和直子通上了書信,每隔兩週,直子會收到一封他的信,他們還會相約在學校的電話亭通電話。

我沉默地寫日記,和直子分享我所有的喜怒哀樂,直子從來不會和我分享她的信。

我不喜歡李萬,認爲他自負花心,淺薄輕浮,緋聞滿天。直子說,和李萬通信只是朋友間的相互鼓勵,直子有很多朋友,她說李萬是其中一個。但我始終不敢大意。一直以來,直子是我小心翼翼守護的對象。

直子用肩膀和臉夾住紅色的話筒,手舞足蹈地說着什麼,她在電話亭裏站了半個多小時了,卻好像一點也不會疲倦。我坐在石頭椅子上安靜地等她,第一次覺得她離我那麼遙遠。無數的人經過我,又經過了她,每個人都腳步匆匆,每個人都會離開。

“你爲什麼總說李萬不好!”直子的臉漲的紅紅的,喘着氣,單薄的胸脯一鼓一鼓的。

認識這麼久,我還以爲直子從不會生氣呢。

“我就是討厭他,怎麼了!而且,每個人的壞話我都說過,又不是針對他!”

“你是不是覺得李萬給你寫過信,又給我打電話,你就不開心了?你總是這麼自私……”

“你明明喜歡李萬!”

“我沒有!”

“我連日記都給你看!我對你那麼好,你什麼都瞞着我!”我跳起來去夠她高高舉起的手,那裏有一封她剛收到的信。

直子惡狠狠地瞪着我,掏出一個懷錶,塞到我手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眼前的小情侶不知爲什麼爆發了爭吵,女生扯着書包,甩着手獨自上了公交車,男生呆呆地看着公交車遠去,垂頭喪氣地也走了。

小小又吹出了一個大泡泡,那個巨大的泡泡把她的整張小臉都籠罩住了,就像是我和直子在海邊城堡看到的玻璃球。玻璃球裏的天空永遠飄着雪花,天空下是一棟尖頂的房子,兩個小鹿。

我拿起泡泡筒也吹了一個泡泡。泡泡越脹越大,蓋住了眼前的一切,我再用力,“嘭”的一聲,泡泡破了。我再伸手一摸,臉上粘糊糊的,不知是肥皂水,還是別的什麼。

小小蹦蹦跳跳地跑回女人街,像一隻小鳥扎進內衣店。我轉身離開,沒有告別。經過街邊翻湧着隔夜垃圾的酸臭味的垃圾桶時,我遲疑了一下,攥緊了口倒裏的壞懷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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