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宮

入秋後的咸陽一日比一日蕭瑟,咸陽宮外的槐樹落葉紛紛,宮門伴隨着落鑰聲一次次打開又關閉,馬蹄踏起一片片飛塵,直向章臺奔去。

“趙丞相請公主往望夷宮。“內官尖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趙高,他終於來找我了。

父親在世時,連綿一片的咸陽宮秩序井然卻又歡馨舒宜,兄弟姊妹們住在一起,一同上學,每日都有趣事。那時,驛馬入宮,帶來四海的消息,父親宮中的燈常亮着,他夜以繼日地批閱各地呈上來的竹簡,雖然無暇與我們相聚,但只要見過父親的人,就會明白,他心中裝着天下蒼生、他心中計量的是千秋萬代。父親處理國事時嚴肅認真,但與我們在一起時卻平和有趣,姐姐曾抱怨說:“父親獨用了朕,使天下人都不敢用朕了。“父親聽了只是笑笑而已,眼角勾起道道皺紋,我曾以爲父親不會老,卻於那一日發現,原來父親也是會老的。

我再最後,最後去找一回阿姐吧。身旁的小宮人身體顫抖,哭出聲來,我摸摸她的頭:“去睡覺吧。“

阿姐長得太過美麗,美得讓明珠生塵、月亮失輝,連身邊人的眼睛也只會圍着她轉,父親只好爲她遣散了所有宮人,只留兩老嫗在身旁服侍。她生前愛美,大秦尚黑,她卻喜穿華麗服飾,各地的錦衣華服便源源不斷從各地運到宮中。鮮花曾繚繞她的宮殿,渭水之南的花朵,在清晨剛打上露水之時便被小心摘下,送入公主宮中。我去找她時,她多半在花朵圍繞之下,着輕衣起舞,曼麗的身影如同一朵風中搖擺的鳶尾花,纖細的腰肢正如殿外那棵柳樹春發枝條,她的眼裏總是盛滿柔和的笑意。美麗卻並不自傲,世人臣服於她的美麗,卻還未看到她那顆鮮活柔軟的心。

她走了,宮裏也荒廢了。寂寥的宮內漂浮着灰塵,一地枯萎的花瓣、遍佈陶罐的碎片,風吹起錦帳,我向牀邊走去,似乎看到她背對着我的側影,她那日定是在柔和的呼吸中,被惡徒從牀上提起,她看不到,喊不出聲。惡徒的臉上蒙着黑布、她的嘴被塞住,驚恐之下她流下眼淚,卻無能爲力。那日她去了哪裏?不重要了。趙高派來的人在外高聲而語,“連剁成了塊都是那麼美……“

阿姐,美麗的阿姐,陽滋!

父親,你究竟在哪裏,你快來救救陽滋!

接下來的三天,詩嫚她們被趕至杜郵、車碾而死;將閭三人自盡;子高自願前往驪山爲父親殉葬。榮祿早就死了,死在陽滋之前,在咸陽被肢解,內臟扔於市。皇帝,本名胡亥,是我們最小的弟弟,小時我們總喜歡逗他玩,幼嫩的臉龐、軟綿綿的耳朵。然而數月前,他下令後宮無兒女的夫人們全都入驪山殉葬,夫人們的哭聲揮灑了幾天,我們心涼至極。如今,他連同胞手足都要趕盡殺絕,暴虐兇殘至此,一個人抽節拔高生長,竟連裏面都變了嗎?日日的殘陽彷彿王宮裏的血污,殘陽過後便是黑夜,黑夜裏我聽見她們的哭泣,夜夜不絕。

這天下就彷彿是咸陽宮,以往有父親在,他獨自支撐着這宏偉的宮殿,然而他沒找到人來幫他,父親驕傲如斯,怎會料到他會走得那麼倉促,而如今他走了,天下再無人能撐起這座巍巍蕩蕩的咸陽宮。趙高潛伏數十載,終於攀上了帝國的中心,胡亥無知、李斯助高,宮室傾頹。父親,可惜你不能回來了。

我獨自前往望夷宮。

秋風帶來涼意,古槐發出悲嘆。

在宮外我遇見蒙信。



趙高召我進宮,我想,見了他,我要去見皇帝一面,揭開他陰險狠毒的真面目,以及與李斯二人狼狽爲奸,禍亂朝政、誅殺異己的行徑。父親在陽周獄中受皇帝派去的使者逼迫自盡,其後必然有趙高的唆使;叔父在代郡被誅殺。叔父爲人正直、遵守法度,早年與趙高結怨,因而爲趙高所不容。

先皇吞併六國、分納郡縣、北抗匈奴、修築長城,改風異俗,天下得以歸化。然而天意不可知,先皇於出巡時死於沙丘,太子扶蘇被賜詔自裁。從那時起,咸陽宮彷彿失去了脊骨、整日沉浸於昏昏不安中。趙高挾持李斯,讒言皇帝,屠戮手足、誅殺忠臣,當今天下賦稅繁重、民不聊生,二世卻命大建阿房宮,百姓苦不堪言,阿房宮三百里內無食,更兼陳勝作亂,天下社稷危在旦夕。

蒙信又想,父親曾與太子北上修築長城,手握三十萬重兵。始皇帝已死,二世矯詔,賜死太子,儘管父親勸說這可能是陰謀詭計,然而太子忠信,“父令子死,不可不死。“最終含恨自殺。若扶蘇死後有知,知道父親已故,胡亥矯詔,會怎麼想?也許在他看來,這是天命,這是弟弟的又一次任性妄爲罷了。太子仁義,卻白白失掉了性命,若是始皇,他定不會信使者之言,自己的命,要自己掌握!

父親與叔父皆被囚於獄中賜死,皇帝不肯見他們,他們曾爲秦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而如今的皇帝卻不肯見他們。他們信了秦國、信了始皇帝,便要爲他千秋萬世而報忠嗎?若是如二世一般無能殘忍,又爲何要忠於他?盡忠盡信,連命也可以不要嗎?人生一世,究竟該爲自己而活,還是該爲身後之名而活?穆公曾言:“強者強、弱者亡。“爲何不做亂世裏的強者?秦建立了統一的帝國,他們的一生皆奉獻在鑄就這強大的帝國上,他們與帝國、與嬴姓同榮辱、共患難。他們的血肉融入秦的戈矛中,再也分不開了。父輩因此而亡。

蒙信止步,古槐漏下點點日光,他看到了她。

始皇帝膝下四十子女,如今,只有皇帝了。她邁着緩緩的步伐從遠處走來,衣飾與髮髻顯示出她的地位,應是一位公主,如果是一位公主,她爲何還在此?她衣袍繁重,腳步遲緩,卻並不狼狽。眼波流轉,光彩被壓在疲倦的眸子下,卻有一種天生的氣勢。



蒙信,蒙恬之子,我是見過他的,不知幾年前在興樂宮,父親習練騎射,蒙將軍帶着他也來了。少年的身體矯健、眼神迅疾,遠遠從馬上而來,望見了陽滋,便盯着她看。彼時陽滋剛過完及笄之禮,玄服也遮不住的明豔美麗,一隻玄鳥簪隨身體微微晃動,彷彿要飛出去,她亦望着他笑。陽滋從此有了心事。

他顯然並不認得我,不過也不重要了,“我去見趙高,你呢?”

“我也是。”

“聽聞令尊與叔父見背,節哀。”

“謝公主撫慰。“

我停了下來,“蒙信,你覺得我還是公主?”

他說:“只要大秦在一日,您就是公主。”

我笑笑,“你恨大秦嗎?”

“若不是大秦,你的父輩不至於死於獄中,他們爲秦立下汗馬功勞,卻被奸人惑主而殺。滿腔怨恨,該與誰人說?”

“他們一生追隨先皇左右,也許死後,仍會輔佐先皇。”

“蒙信,你恨始皇帝嗎?他滅了六國,出兵百次,殺人無數,最終天下盡歸於秦。他的志向太大,以至於妄想長生不死,可他越想要什麼,上天越不給他什麼。”

“始皇帝雄才偉略,非常人所能及,他想要做的,必定有他的道理。”

我看着他,“你不愧是蒙恬的兒子。”


望夷宮外有軍士把守。

宮內溫暖如春、異香陣陣。趙高背手而立,立於窗邊,遙望着章臺的方向。

見到我們進來,他只是淡淡看了我們一眼,跪於幾前,斟下兩杯酒。他的臉如很久之前一樣,沒有老去,沒有表情。這是一張多普通的臉,你不會希冀在他臉上看到歡愉的神情、自然也不能想象他的惡毒陰險。酒液在杯中旋轉,逐漸復於平靜。

“趙丞相,不知召我來爲何事?“

趙高的眼神如毒蛇吐芯,從蒙信腰間移起,扭動脖頸,直來到他臉上。旋即,變出一個極其自然的笑臉,身體前傾,微微低下來,諂媚着問道:“蒙公子,您覺得這咸陽宮與阿房宮比起來,哪個更好?“

蒙信皺皺眉,“這……現在看來,是咸陽宮好,更何況阿房宮勞民傷財,皇帝現在應該以抵禦外患爲重,不宜再繼續修建阿房宮。“

趙高的笑意不變,緩緩站起來,手指在背後攥成一團。“蒙公子,你這樣的話,可是大不敬。當以斬首論罪。“

蒙信不言一語。

趙高又說到:“依我看,還是阿房宮好,渭水河畔、上林苑中,可以坐萬人。修成之時,該是何等的壯闊!“

“趙高,若阿房修成,也不會輪到你來做,你不過是個閹豎小人罷了,爲禍朝綱,矇蔽上聽,濫殺無辜,罪不可赦!“我不願再看他虛僞的眉眼,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道。

他似乎不爲所動,宮中是死一般的寂靜。過了很久,他才轉過來。

“公主,你可知爲何皇帝的兄弟姐妹中,獨留下了你?”

“反正都是一死,若不是你在一旁煽風點火,胡亥又怎會毒殺手足?”

“公主,你可知我爲何要煽風點火?我要讓趙政斷子絕孫!“他的眼睛淬了毒,閹人沒有鬍鬚,白皙的面龐看起來甚爲詭異。

“趙高,你害了多少人,你會不得好死的,別妄想你會坐上王位!“我的身體開始顫抖,眼淚滾落衣襟。咸陽城已不是我的家,這裏死了太多的人,我甚至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我衝出殿門,“我要找皇帝!我要找皇帝!胡亥在哪裏,胡亥!“高聲驚起一羣飛鳥。宮人拉住我的胳膊,我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蒙信拔劍,卻被衝進來的軍士脅迫了動作。



她是那個人的女兒,他是大將之子。天生的威儀與氣度在兩人身上體現地淋漓盡致。我看着他們走進來,過不了多久,他們有再高貴的出身,都將淪爲兩具死屍。在那之前,我要看他們淪喪尊嚴。祖龍,你可曾想到有今天?當日你的大軍襲趙,母親被俘,身患再無法治癒的殘疾,我生於宮內,卻在長大之後被施以宮刑。這就是我的命。你不信命,我也不信命!天下蒼生多爲你的政治抱負流離失所,我要讓你付出代價。你的光茫太盛,連我也不敢露出一絲破綻,然而你太過自負,以爲自己能夠長盛不衰,然而世人總有油盡燈枯的那一天,老天助我!讓這一天來得不算太晚。扶蘇早被你罰往北方,胡亥不過是草包一個,你那忠心耿耿的大臣,讓我殺他們時有了最好的工具——利用他們的忠心。祖龍,若你能顯形,想必你會震怒將我生吞活剝,可惜你不能!我要讓你斷子絕孫,以解我之恨,解天下人之恨!

我看着他們,如同案板上的兩條魚。

我放低了姿態,“陛下待會兒就來見你們,他說,隴西貢酒,請你們二位先喝一杯。“

他們復坐於榻,臉上的不甘是我最想看到的。

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宮人,秦律嚴苛,我不過犯了一點小錯,就要被杖二十,我拖着幾乎爛掉的腿往回走,她路過,命人送我回去,賜給我傷藥與白帛。她是那人的女兒,雖幼小羸弱,卻有權有勢,比起她來,我連一條狗都不如。多大的笑話!多大的笑話!趙高啊趙高,你既有此名,就該一步步地爬高,爬高!

他們的面龐逐漸紅潤起來,很好,是我想要的,我屏退了其他人,關上了窗戶,宮內昏暗起來。我的內心在笑,我很快意,平生快意之事頭一樁!



我開始身體發熱,似有蟻羣逐肉而走。我只好站起來,頭挨着殿內的廊柱,以獲取一些涼意,蒙信也是一樣,他燥熱地站在另一邊。趙高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一點點喜悅在我看來都像濺入油鍋的水,避之不及。

地板突然打開,下面是空室。鈴鐺一響,我不由得走向那深淵。蒙信想要拉住我,可他自顧不暇。我跌了下去,閉着眼。一個空蕩的木籠,我進去的一瞬間便閉合了,四角由繩子吊起,往下是黑布見底,四周也無所攀援。

“公主,你可知,男女交合是天下至樂。若你死前未享受過人間至樂,來這人間一趟,便太不划算了。“

他就是一條毒蛇!趙高是一條毒蛇!

越來越熱,越來越渴。

“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特意爲你選了蒙公子,珠聯璧合。“

“趙高“

蒙信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他的下身痛得發慘。四肢不受控制,向前攀爬,終於,落進了木籠。

趙高甩下一塊白色的布來。“此爲水華錦,遇火不焚。“木籠的四周開始起火,一簇簇火苗逐漸匯聚在一起,變得更大,四周的火聯合起來,要燒盡我們。

“將其覆蓋在你們交合之處,死前便能得到無上的快慰了。“

“趙高!”蒙信的聲音欲要將其挫骨揚灰。

“這是我給你們的賞賜。”他站在上面,看着我們。

蒙信與我各在一邊,火苗之勢越來越大。我們不得不縮向中間。蒙信用他的衣袍包住我。然而火苗還是向中間滾來,我的衣角,他的衣角,都燃上了火。

“蒙信,我昨晚夢見,姐姐來找我了,還有夫人們,她們都在那邊,我也要去了,我終於不用孤身一人了。”

“公主,去了那邊,天天有花、有樂曲、每日都是春天,我也會來找你的,咱們都好好的。”

“一直是春天,也不好。”

“那就有春、夏、秋、冬四季,四季都很好,在宮內,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你也是,你的家人,都還在,他們都在。”

“他們在等着咱們呢,公主。“

火焰將我們包裹,他的髮絲皆燃成灰燼,我的也是,火苗開始吞噬他的臉,我的臉,我閉上了眼睛。任那滾燙是滾燙,再無淚水,我必將到達更高的秦宮,那裏花團錦簇,衆人皆在等待着我。



本文只爲一個幻想,非真實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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