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特別渴望長大

《童年》輕快的旋律在客廳裏迴盪,我靠在先生的肩膀上,孩子們緊挨着我倆以最舒服的姿勢陷在沙發裏。大大的落地窗外西北風在怒吼,房間裏的空調開到了26度,任窗外北風肆虐,26度的室溫讓我們覺得溫暖如春。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煦兒情不自禁地跟着卓依婷和着,他們那清脆的嗓音彷彿把我拉回到恍如隔世的少年時光。

“我小時候沒有盼望過長大,只有那一次,我特別想長大。”先生似乎深陷在回憶裏。

從他的眼神我就知道無需催促,接下來將會有一段長長的故事。

的確是一個長長的故事,讓我的胸口彷彿堵着什麼,久久不能平靜。那是一個男孩子在少年時代苦難而沉重的一段時光,就如窗外凜冽的西北風一樣讓人覺得每個毛孔都冒着冷氣。

我忍不住想要用文字去記錄這段往事,那樣的苦難和貧窮是一個時代的符號,是一個羣體的經歷,它撕扯着生命,也孕育着力量。我想還是用第一人稱吧,以便更好地去表達這樣一份沉重。

先生那一段關於苦難和貧窮的故事:

在我十歲以前,我從來不想着長大。長大幹嘛呢?當小孩多好玩。

跟小夥伴一起去捅馬蜂窩,看着受到驚嚇的馬蜂四處逃散,那種開懷大笑長大了哪會有?一羣人一起到竹林裏打彈弓捉麻雀,到河裏洗澡,脫光了身子在水裏像個小鴨子一樣自由自在的。我們也搞惡作劇,一次有個大人得罪了我們,我們就趁他家沒人躲在鍋屋的窗戶下面把大糞扔到鍋裏,後來被人攆着打,幾個人又驚恐又興奮地一起逃跑,終於逃脫魔掌後像打了一場勝仗一樣舒坦。

十歲以前的時光就是這樣沒有憂慮。

到了90年代初,村子裏的人都陸陸續續地出去了,聽說都去了城市。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城市是什麼,但是從村子裏的男人們揹着行囊離開然後過年了又喜氣洋洋地回來讓我知道城市能夠讓大家的生活變得更好,更富裕。

爸爸自然也加入了出門打工的行列。那是在媽媽生了一場非常非常嚴重的病之後,因爲我們家徹底被掏空了。

你知道媽媽病到什麼程度嗎?

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站在窗口看到媽媽,我覺得特別特別害怕。那時候是傍晚,屋子裏沒有開燈。媽媽躺在牀上,緊閉着眼睛,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臉上蒼白蒼白的,看不到一點血色,我真的以爲媽媽快要死了。

我害怕得要死,兩腿不停地發抖,然後就大哭起來。後來我聽到媽媽喊我的小名,聲音是那樣微弱,但是我知道是媽媽在喊我。我高興得狂奔到媽媽身邊,跪在牀邊,她沒有力氣說太多的話,我也不說話,就那樣看着她。

後來,媽媽竟然奇蹟般地恢復了。但是爸爸爲了讓我們過得更好,在媽媽恢復得可以正常生活,家裏的重要農活差不多幹完之後就出門打工了,去了一個非常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

“朗朗,等我走了之後家裏還剩的那點活你放學後慢慢幹完,你媽才轉好,少讓她乾點活,你多掏點力氣。”爸爸臨走之前這樣囑咐我。

站在村頭的路口,看着爸爸揹着尼龍袋遠去的背影,我有千千萬萬個不捨,那是爸爸第一次離開我們。

爸爸走了之後,我得趕快把剩的那點活給幹完——用架子車把糞池裏積攢了好幾個月的糞便拉到我家的幾畝田地裏。

以前都是爸爸拉,我在後面推,只需要出點小力氣就行。我不知道十歲的我能不能獨自幹好這個活,但是沒有選擇,我只能去做。

我用鐵掀把糞便鏟到架子車裏,媽媽幫我扶着車子,我知道自己力氣不足,只是鏟了半車,大約兩百斤左右吧。

接下來就是最艱難的部分——把糞便拉進田地裏。

我挎上拉車的繩子,兩手扶着車把,彎着腰卯足了力氣往前走,媽媽跟在後面稍稍用力推着車子側邊,媽媽還是太虛弱了,只是走了一點路,額頭就開始冒汗。我讓媽媽回家歇着,可是她偏不願意。

爲了讓媽媽省力,我拼盡全力往前走着。本就坑坑窪窪的路被各家拉糞的車子軋得更加凹凸不平了,我的衣服很快溼透了,兩腿越來越重,重得似乎都邁不開步子,肩膀把拉繩勒得開始隱隱作痛。

那時候,我真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場,我好想有一隻大手來拉我一把,我更想自己已經是20歲,有強大的臂力和腿力,而不是10歲!

可是我不能撂挑子啊,我是家裏的老大,爸爸在外面乾的活比我要苦上不知道多少倍,一家人的糧食就靠這些大糞呢!

人的潛力的確能被逼出來,我和媽媽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終於把一大池上千斤的糞便全部拉到了田地裏並均勻撒開。

當然,付出的代價也不小:手腳都磨出了水泡,肩膀被拉繩勒出又腫又紫紅的印子。

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我真不願意再有那樣的一段時光,但是苦難還有另一層含義:磨練心性。經歷了無數次那樣難熬的日子,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家裏的頂樑柱,男子漢,這在心裏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先生的故事到此完結。

而我也被拉回到了現實,那一直擰成一團的心慢慢放鬆下來。故事中的那個彎着腰,拼盡全力往前走的十歲小男孩一晃已成長爲眼前這個壯碩的大男人,他不僅沒有沉淪在苦難裏,相反,他對父母孝順,對家庭負責,對妻兒體貼入微,對人生和世界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認知,不自卑,不驕傲,踏實而又積極向上地奮鬥着,拼搏着。

曾經差點失去最至親的人的悲傷讓他懂得了感恩父母和珍惜點滴的幸福,曾經經歷的苦楚和磨難在他心裏逐漸醞釀,經過歲月的沉澱和發酵,給了他面對挫折的勇氣,勇往直前不懼失敗的力量。

這是苦難最深層的意義。

看着眼前我的兩個吹着暖風,喫着水果的男孩子,我永遠不希望他們去經受這樣的苦難,遭遇這樣的不美好。當然,他們也沒有機會了,那個時代的痛楚只是爸爸媽媽心底的烙印,與他們無關。

而他們在以後成長的道路中也會面對這個時代給予他們的沉重,在某一個時刻,他們也會希望自己快快長大,擁有三頭六臂,只希望在那樣的時刻他們依然能夠擁有如爸爸般的擔當,勇氣,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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