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腳奶奶

遵照舊俗,給奶奶洗腳。有人端過一盆水,試水溫,剛剛好。我爹兄弟幾個排成一溜,挨個彎腰過去,跪下,捧腳,放入,輕揉。

個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奶奶的一雙大腳,現擱在她那個烏黑的大木盆中,就像歷經風雨的兩隻小舟,降了風帆除了槳櫓,孤獨地擱淺在淺灘,散發着衰敗的氣息。

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奶奶走到了她生命的盡頭。


我奶奶具體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我爹也沒說過,好像沒有名字。我只知道村裏的同輩人大腳長大腳短地喊她,小輩的只在後面加上稱謂。她聽到了就停下腳步,爽快答應着。

不過,我奶奶的腳也確是不小,我爺爺的鞋她也能穿。與她差不多年紀的老婆婆都是踩着糉子般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如履薄冰,柺杖加持;而我奶奶則是雙臂搖開,兩腳生風,大步流星。

奶奶,你以前爲啥沒裹腳呢?是怕痛嗎?我挺好奇。

裹了就沒你了!

啥?

問你爹路生去!

我爹小名叫路生,這是我知道的。爹孃屋裏鬧矛盾時,我娘就背後一個勁地罵一個叫路生的人,滔滔不絕,從頭罵到腳,都不帶重樣的,好像還不解恨。

我爹爲啥叫路生呢?多難聽的名字!我問隔壁的隔壁、知識淵博的光棍漢二大爺,比我爺爺小几歲。

意思就是你爹是你大腳奶奶路邊生的唄!二二爺爺笑吟吟地說。

你奶奶一個人挺着發麪饅頭似的肚子地裏幹活時,肚皮一時痛,在路邊就生產了你爹,自己咬斷臍帶,然後一骨碌爬起來,抱回了家,像從集市上回來似的。

這樣也可以!

奶奶威武呀!

確如奶奶所說,多虧她的一雙大腳丫;否則沒有我爹,哪會有我呢。

小子,你奶奶厲害着呢!我這個人生平沒服過誰,除了你大腳奶奶。二爺爺叼着他長長的菸袋,意猶未盡。

在二爺爺繚繞的煙霧中,我眼前浮出一個別樣的女人,我奶奶。


我奶奶原是船家女,北方來的,算是漂族一員,一家人靠打漁擺渡爲生。家裏沒有男孩,自幼我奶奶被當小子養。我奶奶好像也從未把自己當成女孩子,男孩子乾的事,她能幹的幾乎都幹過,更與村裏的孩子打成一片。學堂的門也是一天也沒進去過。不過,奶奶對自己睜眼瞎這件事始終是耿耿於懷的。

到了十二三歲,看到有女孩紛紛裹腳,家裏人也動了心思,好說歹說,但奶奶不肯。爲了奶奶的將來能嫁個好人家,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她爹酒足飯飽後拿根繩子準備將她女兒擒住,小丫頭片子,還治不了你了?不料第一回合,就被我奶奶一腳踹進河裏。

一個姑娘家家的有一雙大腳丫子,你不想想今後誰會要你?她爹水裏扒着船幫,頂着一頭水草,氣急敗壞。

你放心,爹,我有人要!

誰?

家寶。

家寶?那個瘦得小雞子似的臭小子?

不許你這樣說他!哼!

家寶就是我爺爺,我太爺爺的兒子獨苗,脖子上常年掛着一副長命鎖。

我奶奶爲了向她爹證明她所言非虛,就跳上岸找到我爺爺,把他揪到船上她爹面前。

家寶,將來我做你媳婦你要不要?你可答應過我的,不許反悔!

我———我———要吧。

什麼叫“要吧”?要不要?要不要?大點聲!

要————!

這麼大聲幹什麼,想讓河裏的魚蝦、天上的方鳥兒都知道?

爹,你今兒聽到了吧,他不嫌我腳大,嘻嘻嘻!你要不要上來?

我奶奶他爹氣得一鬆手滑進水中,冒了幾個泡後就沒了蹤影,很遠的地方纔浮上來。一家人卻也拿她沒什麼好辦法,只得由着她瘋去。

後來我奶奶就成了那片唯一的大腳丫頭,憑這個特色出了名。

後來我奶奶真嫁給我爺爺。我爺爺兌現了他的諾言。

我爺爺後來拜師學醫,成了赤腳醫生,在我們那片也算是小有名氣。他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既養活了一家老小,又博得鄉親們的好評,在這成了我奶奶一生的驕傲。家裏地裏的活幾乎都無需我爺爺伸手,全是我奶奶一人承包了,而且還把她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讓他無言以對,只感慨自己的當初眼光獨到,像自己看病抓藥一樣。

不過,我爺爺也曾不小心犯過錯,一個天下男人們都會犯的錯,二大爺後來補充說,一般人他不告訴的。可他爲什麼肯告訴我呢,可能是看在我偷過我爹的煙然後共享,更可能是陪他老人家蹲牆根嘮嗑的份上吧。

我爺爺曾救過一個落水的大姑娘,情急之下給她做了人工呼吸。從那以後,她時不時碰到我爺爺總說胸口痛,讓我爺爺給瞧瞧。後來瞧來瞧去二人就瞧出點事情來了。而我奶奶發現我爺爺好像不愛回家了,到了家也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後來被我奶奶堵在姑娘家的屋裏,倆人正你儂我儂嘻嘻哈哈說笑。

我爺爺看到我奶奶的天神降臨,慌了神,掉頭想爬到牀底下躲貓貓。爬進一半時,突然停住了,乖乖地又倒爬了出來。

我奶奶一隻腳踩着板凳,笑容滿面,只說家裏有點事需要我爺爺回去一趟,處理好了再來,然後背起我爺爺的藥箱走了。我爺爺前後腳到了家,臉紅脖子粗,還一頭汗,我奶奶走得太快了,他總想跟上。

他本以爲我奶奶那雙大腳這次肯定不會放過他,他都爲自己準備好跌打損傷藥了。沒想到我奶奶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反而對她男人更好了:洗臉洗腳水直接端到跟前,洗好端出去,別人不能插手;頓頓肉,只准我爺爺一人喫,還必須喫完。我爹兄弟幾個只剩下一個個爭着舔碗的份。

這樣半個月後,我爺爺突然跪在奶奶面前痛哭流涕,說自己不是人,狂扇自己耳光。我奶奶衝他笑笑,手拉一個娃,背背一個,又扛着鋤頭下地幹活去了。

這樣的事你也知道,二大爺?你老不會是在講故事吧?

哈哈哈……你說呢?記住:你二大爺永遠是你二大爺!我聽了更加一頭霧水,他到底幾個意思啊!

那件事後我爺爺在我奶奶面前失了底氣,像鬥敗的公雞,對我奶奶言聽計從,掙的錢更是如數上交,一分不落,還愛上了奶奶以前端洗腳水的工作。

我爺爺七十三歲突發腦溢血去世後,我奶奶整個人精神突然沒了。她老是說家寶在那頭太冷清了,太孤獨了,也沒人伺候他,她實在不放心。不久被低低的門檻拌倒,下不了牀了。


我走了,你們都好好的。這是我奶奶的最後一句話。

娘———奶奶———你一路走好!大夥齊刷刷“撲通”跪了下去。

那天恰好是我爺爺一週年的祭日。天還下了場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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