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紹江對項麗另樣的感覺是在山裏。
在紹江進漣山前一天晚上，項麗的外公來到紹江家。他是一個乾癟的老頭子，手上青筋露着，臉手布着老年斑，像漣山南面海岸的島礁。他一踏進紹江家低矮的門檻，就看見柔淡的煤油燈下，紹江的哥哥紹明上小學時的考試卷掛在牆上。那試卷沒有日期，老人也不懂內容，甚至連是語文試卷，還是數學試卷都沒有區分，在他眼裏，只有紅色的一加兩個零才分外顯著。
老爺子習慣性用手捋捋鬍子，顯出美滋滋的神情，讚歎着：“小子有出息呀！”
紹母一手帶大了大兒子。紹母生紹江時，她奶水不足，就把孩子送到漣山南的濱海村找一家乳媽奶孩子。兩孩子出身時這一段養育，很是影響到紹母的情懷。別人家都以讓幼護小的方式帶孩子，但紹母總覺得，小的走路，講話，姿態與大的相比，怎麼也不順眼。紹父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不會和人說話，在家內外都是順着紹母。自然，也認爲大兒子要出息很多。凡家中的事，父母都遣派小的做，大的只管讀書，最後，讀書是假，發呆纔是真。
項麗的外公平日不提紹家大兒子有出息的事，紹母同鄉裏鄉親談話，最終拐彎抹角，都會把大兒子猛誇一番。今天可好，項外公一進門看到大兒子試卷，就誇嘆，紹母真是喜到心裏去了。她用機智的完全不同鄉村女性的眼睛，笑看着項外公，道：“你也早有耳聞，我們家老大有出息！”
江海村有祖傳下來的習俗，就是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再累也不能累着娃娃。早先，明清、舊民國戰亂時，官兵們在村裏連大人帶抓娃，逼至山下茶馬古道運鹽送糧。村民們聞知，便在村口挖暗井，埋上竹子槍，讓官兵落井死傷不少。最終，通過談判，有勞動能力的男人、婦女，到山下聚集，充當搬運工，十歲以下孩童，全部在村祠堂被看護。動亂年代，戴袖章的人也曾衝到村寨山牌坊前，要拉孩子們擠綠皮火車大串年，結果鄉民扛鋤鎬，組成人牆。當時，村民在肖瘋子主持下，竟不分正改造的土豪、僱農，也不按成分劃羣互鬥，齊心構成了統一戰線，戴袖章的人面對鐵板一塊的人牆，也拿不出辦法，最終下了山，並分析道：“落後的村寨，近乎原始社羣，爭鬥學說在這裏無用了。”
因爲來了客人，紹母彎腰把煤油燈挑亮了一些。這挑煤油燈，對紹母來說，也是有講究的，村長來了要挑最到亮。而今晚項外公來了，他算是長者，在江海村也算有些聲望，紹母想：亮度就僅次於村長吧！
項外公先環視四周，發現在小客廳的北面，擺置着長方形的“官財”盒，他知道了，一定是紹父病重，按習俗“沖喜”用的。項外公在過道廳南面方桌前的舊椅坐下，收了看牆上考試卷時的笑容，腮幫下短而堅硬的鬍子有些顫動。紹母圓而機警的眼睛盯着項外公。
一下子，項外公不知怎麼說好了。他坐在那，一動不動，開始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心裏清楚，眼前的紹母也很難。紹母性子急，發脾氣時，總嚷嚷着，自己瞎了眼，嫁了又窮，又不能做活的紹父，是嫁錯了人。但如今紹父病入膏肓，她比誰都急。一個男人再怎麼沒用，他活着，比讓一個女人揹着剋夫守寡名聲要好。
項外公的眼裏充滿了血絲，瞳仁旁的白色，愈發模糊，一種奇怪的光霧慢慢從深眼眶
滲透出來。紹母心裏更加緊張起來，她從旁邊的椅上站起，半蹲半跪道：“他外公呀，有啥事就跟我這老媽子直說了吧！”她接着想，除了肉身是自己的，不能碰，其它的哪怕掏心曬肺，還是請親家說個話呢。
這裏面就有一個指腹論婚的小插曲了。其實，本是一段笑話。紹母先後懷個孩子時，不同於江海村的其它婦人，熱也怕，冷也怕，出門也不行。她仍乾洗衣、燒飯的活，這些活如讓她老公幹，她嫌衣洗的不淨，飯菜沒口味。做完活，紹母也不願躺着養着，就腆着肚子，在家門前一條通頭到尾的村路上散心。有兩次在路上她遇到項外公，老人家呵呵地說：這肚子裏的娃，可與住漣山南海濱村我女兒家的娃娃配親暱。是巧，項外公的女兒正也懷着二胎娃，她頭胎早二年流產了，這二胎項麗與紹江出身的年份一致，倆人同齡同班。
紹母對項外公的玩笑卻很認真，她總尋思項麗會許配給她兩個兒子中的哪一個，在她心裏當然是配給大兒子紹明。紹母親並不姓紹，自嫁入紹家後，從了全村人的認識，認爲只有長子纔是家族的正傳嫡親。紹明怎麼看都是個寶，而二兒子紹江看上去不太讓人順眼，他屁股上還有一個像地圖一樣的胎記，不知道打哪來的遺傳。
“水，水……”項外公先小聲說，見紹母臉上沒有表情，就大聲喊。
紹母懷疑項外公是心血管之類的病犯了，趕緊跑到廚房，喫力地移開水缸蓋。那水缸蓋是民間精陶燒造，祖傳的。紹母端上一杯涼水。
項外公瞪大雙眼，問紹母：“你們家要是娶媳婦用什麼做聘禮？”
“米和豬呀！啥了？”紹母奇怪項外公有點老糊塗了，這是本村幾百年的習俗呢。
但項外公搖搖頭，說：“村西王家娶媳婦，就是二缸水，連水帶缸做的聘禮！”
紹母無語。項外公又說：“一天也不能耽誤了，任務派下來了，每家出一個人，連董茗老師都開始有呼聲了，沒錢就出米和豬。”
紹母聽說要出實物，想着二兒子紹江，趕緊道：“有人的，有人的！紹江正好讀書不行，就幫村上開山破石吧！”
對項外公來說，又不是立馬嫁外孫女，有人就行。他點點頭，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