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地(3)

(3)


說過的,紹江的父親病重,小過道廳北面擺着沖喜用的“官財”,乾脆就是棺材。

睡前,紹江就知道,明早他要趕去漣山隧道爆破工地。

老大的任性,像是紹母慣出來的,這些都是往事:方桌上擺着莧菜和飯,紹江先喫飯,然後才喫菜。紹母說:明兒做得對,應該先喫飯,然後再喫菜;又過幾天,方桌上擺着紅燒肉和飯,紹江先喫肉,然後喫飯。紹母說:明兒做得對,應該先喫菜,然後才喫飯;再過幾天,方桌上擺着蒸雞蛋和飯,紹江就不會喫飯了。紹母說:明兒做得對,應該菜飯一起喫。母親逢村人就誇大兒子紹明懂事,並解讀道:不可口的素菜當然要先喫;好口味的暈菜,光看不動筷,就能喫下三大碗米飯。豆蛋類食品,與飯同時咽嚼更可口宜人。但村人覺得,大一點的小孩懂事早,沒什麼特別。

這晚的一夜,對兄弟二人來說,都沒睡好。紹家就二間房,父母住一間,兄弟倆住一間,倆人同炕有十多年了。這以前,還像小的時候,倆人是沒什麼心思的少年,放學回來或者打籃球也好、茶樹林裏瘋跑也好,回來倒頭就睡。可今天,紹江不知怎麼,他怕睡過了時辰,身體左右翻轉,並做着與狗同嬉戲奇怪的夢。哥哥紹明總感覺房間四下,有一種高頻的噪音,頭蒙在被窩,一會就感覺呼吸不暢,胸口憋悶得慌。他感到在另一個被窩裏弟弟正煩躁不安。

紹江被失眠煎熬,當他從牀上爬起,看着窗外還是滿天繁星。突然,他聽到村東頭大公雞的鳴叫,這破曉的鳴叫,在雞羣間相互傳遞,讓人覺得一直傳到了村盡頭的荒蕪之地。紹江確定已經黎明,便背上一袋米玉面粉饅頭.他回身帶門時,發現對門過道小廳北擺置的拱形紫棺的端部,有模糊的人影在晃,眼睛通紅。

在沒有雨的乾旱年間、或是蝗蟲滿天飛的時候,江海村歷年都傳出鬧鬼之事,。紹江父親病重,這是實情。紹江早晨起來沒點煤油燈,屋內的青灰與門窗外的淡霧連成一片。紹江以爲是幻覺,本能的操起門邊牆掛的一把鐮刀,砸了過去。在昏暗中,有一聲慘叫發出,竟是哥哥紹明的聲音,儘管他躲閃及時,下巴還是在暗裏飛出的刀刃下劃出一道傷口。

兄弟倆上小學時,曾有弟弟趴在教室窗臺看室內乒乓球賽,褲子被高年級同學開玩笑扒去,然後,哥哥伸拳打擊對方的報復舉動;也有哥哥在山茶地裏偷喫蜂箱裏的蜜,被養蜂人追趕,弟弟假裝熊吼,驚嚇養蜂人,阻擊其追擊的情況。而這次兄弟倆相互驚嚇的遊戲,因爲失手,有些過頭了。

紹母被過道廳響動的聲音驚着,她從牀上坐起,披衣點亮煤油燈,便看見兄弟倆:一個手悟下巴,在痛苦的嚎叫,一個因爲驚嚇臉色蒼白。無須詢問事情緣由,因爲流血是在外表,明顯的;而心理驚嚇是內在,隱形的。紹母用了給丈夫處理流鼻血的辦法,用雲南白藥塗了大兒子的傷口,再包裹上紗布。

紹母臉色青紫,嘴角微微顫動,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臥房門扇,對紹江喊着:“死出家門!”

同每一次母親發脾氣,嚷着要把紹江轟出家門一樣,紹江只感覺很委屈。這與有一次,紹江奉母親之命,去鄰居田寡婦家,歸還醃鹹菜的陶壇經歷不同。那年,紹江才上小學,他興沖沖跑到隔壁田寡婦,當面還了罈子。紹江很高興,覺得這次跑腿,幫母親減輕了負擔。他站在田寡婦面前,頭只到田寡婦豐胸處。紹江紅着臉彎下腰,說了聲:謝謝。田寡婦有些激動,摟着紹江的頭,攬入懷中。這讓紹江又恐又厭,拼命叫喊掙脫。田寡婦忽然懊惱,對紹江喊:滾!結果,沒過一個時辰,紹母和村裏人都知道,紹江要喫田寡婦的奶。那時,受冤屈的紹江心中竟有痛恨感,可紹母想:到底是小時候奶水不足,她愈發看不起小兒子了。

星月依然當空,天空偶爾有流星劃過。對紹江來說,衣着單薄,冬季的天空有些寒冷。四下的雪經過幾天的晴好,已經融化的差不多了。房屋和路,沒有雪地原野的反光,變成青紫。蒼穹像巨大拱形玻璃,罩着南方青色的山脈,也罩着四下的房檐屋脊,而昭江覺得自己好像也鎖在這朦朦亮的帷帳中。這與他童年還沒讀過書時,感覺原野廣騖無垠,平坦而遼闊有很大差別。

村頭榕樹下大馬燈通夜亮着,當紹江趕到村口,發現這裏聚着很多抽調去開山鑿洞的人。肖瘋子,也就是肖老頭手裏攥着斧頭,像哪吒拿着風火龍一樣在村口路上揮舞、旋轉。奇怪的是,村頭道路並不很寬。這次趕去開拓隧道的除青壯年外,也有少年和老弱者,他們繞開榕樹下草坪小路,好像從路正道走出村子纔有面子。沿路邊楓葉樹上掛的幾隻小馬燈也在閃爍,東方微亮的天幕,人的影子像青色油皮紙剪成的貼畫,掛在深藍的夜空。

接任村長的何大叔神情有些緊張,他衝過去,卻沒能奪下肖瘋子的斧子,周圍沒有壯漢,村長怕自己無謂受傷。此時,紹江覺得,有時肖瘋子並不是一個狂想症和無賴的人,他頭腦清醒時,竟能看透一些事理。如這一次,全村進山鑿隧道的人都看出來了,何村長手裏的安全防護帽,都無償借給了村裏引資項目建造商業小樓的民工了。這樣,像紹江一樣的老弱者,沒一人有戴安全帽戴。雖然他們並不是進洞爆破,而是在洞外清運石渣。可防護安全帽也是每家出資從鎮上買進的。

肖瘋子繼續舞着斧子,嘴裏喊着:“要死人的!要死人的!”

一提到要死人,在掛大馬燈的榕樹下,一個姑娘慢慢下蹲,抽泣哭起來。紹江過去,看了看這個同班女生項麗,想:她一定想起自己在剛開隧道時死去的父母。紹江半蹲陪上去安慰,但姑娘扭了扭身子。

終於,村長從堆棄的村舊庫房間,領了又髒又破的柳藤安全帽發給大家,肖瘋子終於讓了路。人們發現,清醒的瘋人,並不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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