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ฅ4/365 給寶貝的第127封

各位朋友大家好,今天要給大家講的一個啓發,一個心得,歷經了30年之久。我是跟大家來一起思考,思考的問題就是,到底什麼是現代?現代意味着什麼?那麼我獲得的一個回答或者啓發是,要找到一個類比。羅振宇老師講過,類比會給我們帶來新的東西。一個類比,它可以是恰當的、確切的,又不是一個學術化的一個表示,有很多概念。我找到了這個核心的隱喻,一個metaphor,叫做“出走”。

“創新”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爲一個選項?

這樣一個想法其實始於30年前,但是直到最近,我才確切地得到了成型的這樣一個概念。爲什麼呢?因爲我在爲得到準備課程。得到的課程他們有一套製作方法,有一套品控手冊。他們的基本的做法是什麼,基本的思路是什麼?遇到一個問題,把這個問題的挑戰的張力拿出來,然後找到迴應的方式,應對挑戰的方式,這種方式往往是創新的,這就是得到對課程內容的一種佈局,

而且,這樣一種東西,它其實塑造了我們現代人的想法。我們現在好多企業家,一天到晚在談創新,昨天我在飛機場就聽到有人在說,這個不夠創新。

但大家想一想,由問題變成挑戰,獲得一個迴應性的方案,這個方案是有創新的,這一切是聽上去那麼自然。但是等等,爲什麼一個問題就會變成挑戰?我們要去想回應,而且是創造性的,這很自然嗎?這其實非常不自然。

因爲面對問題,我們有一個流傳已久的,經久不衰的,過去的一個所謂應對方法是什麼呢?忍受。忍受是一個解決嗎?它是不解決的解決。

我們看到人類自己有很大的侷限性,我們是聽天由命的,飢餓怎麼辦?當化肥沒有發明的時候,忍受。天熱了怎麼辦?有空調嗎?沒有,我們忍受。不平等,男女不平等,階層不平等怎麼辦?你在歧視鏈的下端,你忍受。異地戀怎麼辦?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怎麼辦?忍受,我們共飲一江水就好了。婚姻不美滿怎麼辦?紅杏出牆,那是很少的人,而且他要忍受在一種祕密的狀態當中。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不能夠接受忍受,我們認爲忍受不是一個解決方案?這是千古流傳的一個做法,在整個農耕文明,大概7000到1萬年,我們都是用忍受來對待問題,而不是說找一個創新的迴應方式來應對這個挑戰,這是非常現代的想法。創新來解決問題,是非常現代的想法,但是我們在現代已經很久了,以至於我們認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其實這是極不自然的,但是現在成爲了自然。

所以我們要問,這樣一種方式,這樣一種用創新來解決問題的方式,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怎麼就成爲我們這代人的默認方式?以前的默認方式是忍受,而我們現在覺得,我們現代人經常忍無可忍。我們忍受的水平很低很低。學習以前是需要很長時間,考科舉的時候你要背很多很多書,現在的孩子能背嗎?背兩遍他就忍受不了了。我們忍受的那個極限是非常非常低的,那個門檻是非常非常低的。

而這一切,我認爲是一個現代轉變的結果,我把它叫做“出走”,它是一個大的根本性轉變的一部分。

出走意味着什麼?就是從我們熟悉的、慣常的、自然的、有確定性的那樣一種生活方式、應對方案中,主動地轉向一種不確定的、探索的、冒險的、不熟悉的、新穎的這樣一種方式或者生活。

我講的出走它是在所有的方面,在象徵的意義上,在實質的意義上,在物質層面,在精神層面,在整個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都有非常明確的體現。

爲什麼說我們進入了“人類世”?

我們先回到一個宏觀的視角來看看,我剛纔講,這個問題我思索了30年,這個想法的成形是在30年前,到現在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想法。在快30年前,1991年8月13號,這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你們在歷史上查不到,但這是一個對我來說重要的日子,那天我去美國留學。在一個晚上,大概8點左右,降落在舊金山機場。我第一次坐飛機是1983年,那時候是需要單位證明的,那是非常厲害的事情。1991年我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跨國航班會特別新鮮,特別激動,十幾個小時根本睡不着,一直在看窗外。

在進入舊金山的上空之前——大家知道它在西海岸,茫茫的、漆黑的、無邊無際的大海,突然你就到了舊金山的上空,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燈火輝煌——那不是燈火闌珊。就是那樣一個人類文明的城市嘩地一下就出現在你的面前,那種燈光那種耀眼,它是安靜的,但是有一種沉寂的轟鳴:人類可以做到這樣的事情。

也就是說那時候我獲得了一個,有一點像一種高空俯視,甚至像一個外星人的視角,第一次把我們生活的文明客觀化、對象化來看,感覺到一種巨大的衝擊,就是說人工的造物,能夠跟世界上最輝煌的自然天象相媲美,毫不遜色。我突然感到,這是非常不自然的,但是是非常厲害的東西。

也就是說,我們人類可以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是把自然完全改變了。在西方經常有“自然與文明”的對比(nature vs culture),就是nature是自然的,原生態的,culture(文明)是我們創造的。但是culture這個詞最早的詞根,它是跟耕種有關係,cultivate,跟培植有關係。而所有的耕種和培植是跟農業文化有關係,農耕文明有關係,它是基於一個自然給的母版或者母體,不做很大的根本性的改動,它要在土壤上、要適合季節和氣侯等等,什麼地方能種什麼,所以你是對大自然有改變的,但是在大自然提供的母版的基礎上,做一點些微的改動。而城市就完全不是這樣。

大家知道什麼是城市嗎?有一個伊朗電影,我不知道你們現在還看伊朗電影嗎,我們那時的文學青年文藝青年是特別喜歡看伊朗電影,就有一個伊朗電影叫《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裏面說,城市是不可能作爲家園的,因爲它是不自然的。城市裏的人,是不認識的人居住在一起,是這樣一個世界。

我在舊金山機場上看的時候,覺得怎麼有這麼多人突然聚集在一起,把這個地方搞得這麼複雜,有這麼徹夜的這樣一種燈火。當然遠遠不止是城市的這樣一個夜色的燈火的景觀,我們還看到很多很多。現在有一羣科學家他們建議(把現在這個時代),我講的這個出走(發生的年代),他們表達爲一個新的紀元。就是說,我定義的“出走”,是人類從自然的世界步入一個人工的、不自然的世界,發生了改天換地的變化;而這樣一個年代,這些科學家說,人類的這樣一個年代,已經在地質年代的意義上(in the sense of geological epic)改變了地球的面貌。

以前地質年代的改變標誌是什麼?重大的天災,比如說什麼小行星撞地球了,恐龍滅絕了,冰川時代,都是由大自然的各種各樣原因引起的。而現在我們進入了一個年代,是完全由人工、人爲的因素作爲主導的原因,改變了、而且是永久性地改變了地球的面貌。所以這些科學家把這個年代定義爲“人類世”,叫Anthropocene。2018年有一個加拿大的製片人,拍了一個紀錄片,就叫《人類世》。

我可以給大家講裏面的一些數據。

第一,地質年代的劃分,分成宇、代、紀、世,有人把Anthropocene翻成“人類紀”是不太正確的。宇就是宇宙的宇,是最大的類別,大概地球從45億年前誕生以來分成四個宇;然後有代,就是一代兩代的代;然後紀是紀元的紀;然後世是最小的。

從地質學的年代來說,人類生活現在的地質時期叫顯生宇,顯生宇以前叫隱生宇,就是死寂的、沒有生命的,翻譯得很好。我們現在是在顯生宇的新生代的第四紀的全新世,叫Holocene,是差不多在一萬多年前開始形成的,最近一個冰川紀結束之後的這樣一個世,地質學意義上的世。

一般的地質世都是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年,但有的科學家,一個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他就提議說,(全新世的)這一萬年已經結束了,這是一個很短的全新世,而地球已經進入了一個叫人類世。爲什麼?他認爲,大概從瓦特發明蒸汽機,1782年之後,地球就進入了人類世。

現在我們每年從地球裏邊萃取的、挖掘的物質是多少?6000億到1萬億噸,你想想,地球上人口大概是70億人,大概每人要有10噸到14噸從地球裏面萃取的挖掘的物質。還有比如說物質的移動,運轉礦石等等,就是地球上的沉積物在表面上運動的水平,(人類所移動的物質的量)超過了地球上加起來所有河流轉移的物質。

還有一種概念,我們有各種各樣的化石,現在有一種叫技術化石。就是人類人工製作的東西,比如說像混凝土、塑料這些東西,有些已經永久性地(進入地層),不能夠降解,最後會形成化石,會沉澱到地球岩石層,這個叫技術化石。你看,地球面貌被永久性改變了。

還有,人用氮磷鉀的肥料(也造成了重大的改變)。氮很重要,人能夠用高技術來合成氮,這改變了整個人類的生產水平。在歷史上,人類發明人工氮以後,大概馬上人口就到了10倍的增長,但是氮本身在大自然中的含量是一個常數,土壤中氮的含量就決定了人類能夠生產、耕種(多少糧食)。在農業意義上,(土壤中的氮含量限定了)耕種收成的一個基本範圍和可能性,而人類突破了這個東西,就完全打破了可能性。這就是出走。在過去一個一百年中,土壤中的氮含量整整翻了一倍。這個變化的規模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概念呢?是過去25億年以來,土壤中的氮含量發生的最大的變化。

所以,你看到人類的這種抱負、雄心、勇敢,我們可以叫勇敢(brave)也可以叫大膽妄爲(audacious)。我們違抗所謂大自然給的東西,我們不再聽天由命,這是在最宏觀的意義上,我們進入了一個人類世。

“出走”的原型是什麼?

那麼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呢?我認爲除了物質上可見的、宏觀的一些出走的跡象、現象,我們更深的(“出走”)是思想觀念上的。因爲有這樣一種思想觀念,我們纔可能引起這樣一些變化。思想觀念中我認爲最典型的,作爲母版的出走概念,是柏拉圖的“洞穴寓言”。這個我認爲是所有出走概念的一個原形或者是母版。

柏拉圖洞穴的故事大家知道,這是個非常迷人的故事,萬一你不知道我在這裏講一講,這是柏拉圖理想國第七卷裏面著名的一個故事。就是說,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在洞穴裏,從孩子生下來,就手腳都被綁住,頭被固定住,他們只能面向那個洞穴的底端,就是洞壁。他們一生能看到就是洞壁,他們後面有人打着火把,所以在洞壁上映照出他們的影像,他們把這個看作是唯一真實的世界。

然後突然有一天,有一件事情發生了,這些人是奴隸,其中一個奴隸被人去除了他的手銬腳鐐,擺脫了這個桎梏,被人引領着一步一步往洞穴的外面走。走到了洞穴外邊,看到了陽光。一開始是什麼?暈眩。然後看到了太陽之下,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WOW。

柏拉圖說會發生兩件事情,第一,他再也不願意回到洞穴裏去。第二,萬一出於什麼原因他回到洞穴去,告訴他的小夥伴,你們一直在看着這個世界的幻影,沒有看到真實,應該擺脫這些跟我一起走到洞穴之外,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人家會說你真是瘋了,或者你眼睛被搞壞了,連洞壁上這些“真真切切的”“現實的”影像你都不能看到了,還在跟我們談這是幻影,還有一個什麼真實的世界。

柏拉圖的這個故事特別有意思,對這個故事有很多很多(闡釋),最直接上下文裏去讀是講教育的,怎麼樣人從一個矇昧的狀態,走向一個真理。因爲它區別了意見和真實,意見opinion,就是我以爲、我認爲、我覺得、我感覺,opinion是沒有依據的觀點,而知識knowledge是有證據、理據來支持的那樣一種觀點,那個叫knowledge。而人是要從意見轉向知識,這才叫教育。這樣一個過程被洞穴寓言用形象化的方式表達出來了,所以你離開洞穴的過程就是擺脫意見,獲得知識。

太陽就象徵理性,真善美結合在一起,在理性之光下,我們擺脫洞穴的黑暗,達到了真理的狀態,看到了光明。但是麻煩在於——這個故事不是說大家真的生活在洞穴裏,這是一個思想觀念的意思。在這個意義上,柏拉圖的意思是說,我們每個人都居住在洞穴裏,我們的思想都是意見。也就是說,這裏邊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暗示,他的暗示(implication)是,洞穴是自然的,你沒有知識,你陷入幻覺,你只有意見,那是自然的,天然是如此。而走出洞穴、獲得知識是需要努力的——人爲的東西,努力的東西比天然的東西更高級、更高貴。

柏拉圖寓言發表之後,那是在公元前400多年的時候,沒有人會理他,因爲誰會相信這些胡言亂語的人。蘇格拉底,大家知道是被公民大會判決處死的。所以這樣一個理念,這樣一個出走的理念,雖然它是我們出走的原形,但是直到十幾個世紀以後才真正得到了文明的迴響。就是在實踐規模上,現在我們每個人都要求走出洞穴。

這就是說,當走出洞穴,當出走這件事情,在技術層面上成爲可能的時候,它纔會誘惑或者吸引越來越多的人,現在去把“問題”當做一個可以用新的方式迴應的挑戰,纔去找新的方法,纔去找創新,纔會說我們現在的地方是洞穴,另外一個地方纔是一個真實更好的世界——在這裏出現了“外部”。自然是沒有外部的,是給定的(given),我們生活在一個給定的地方。

所以在經過科學革命,經過啓蒙運動,經過工業革命,經過大航海——大航海發生在(十五世紀,)哥倫布是一四九幾年,那是人類真正的一次出走,是主動的去尋找另外一個地方,尋找自己的外部,看看它能帶給我什麼激發,什麼想象。

柏拉圖的那樣一個想法,到了啓蒙運動,到了工業革命、科學革命以後,變成了人類共同的想法。然後經過了這兩三百年的科學發展以後,我們變成了什麼?變成了真正的現代人,是離家出走的人。我們把這樣一種方式,把出走,把找到新的方法,找到別的選項(alternative)當成了默認選項。我們相信永遠存在一個外部,相信我們現在的狀況是一個有待被淘汰的、被放棄的或者被超越的狀態,我們不是永遠居住在此刻。

你想,以前,喫苦耐勞是美德嗎?是美德,對不對?現在講喫苦耐勞是很少見的。保守主義現在變成一個貶義詞,conservative,conserve,就是要把以前的東西守護下來,保持下來。而現在講求什麼?講求創新。(保守變成了)“因循守舊”,是被批判的對象。

當然以前也有類似“創新”這樣的想法,但是現在它慢慢成爲整個大衆的、集體的、共享的(想法),用查爾斯·泰勒的話叫做社會想象。不光是精英階層,我們每個人都默認了:我們此刻熟悉的傳統生活,只是有待被超越的,是應該被出走的。

昆德拉有個小說的名字叫《生活在別處》。現在的生活總是,有外面的生活,另外一種生活,總是可以想象更好的、不同的生活。所以聽天由命的,被大自然所決定的一個狀況被改變了。

人類如何改造了“空間”?

走出洞穴以後我們會發現,很多很多的觀念變化。一個是空間的感覺。空間本來是很自然的,物理空間是一個自然空間(natural space),但是現在,就像剛纔那個《人類世》的紀錄片講的那樣,已經沒有多少是自然空間。現在甚至是有自然保護區,就是你別動,讓大自然保持它原來所有的樣子。而其他所有的空間都被改變了。

人類在空間裏面做了什麼呢,現在有一種研究叫社會空間(social space),就是說所有的空間都有人的痕跡,而且不是說(人對空間)加工一點,不是說人在一個母版上繪製一點,它是有根本性的改變,其中有很多秩序。

比如說,現在城市是一種(社會)空間。大家想想,地鐵這個空間是非常奇怪的,我們在自然的世界,前現代傳統的世界,我們人和人的距離是有一個社會習俗(social convention)來規定的,一個約定俗成:很親近的人距離比較近,遠的人我們會保持一定的距離。

但地鐵是特別奇怪的:都是陌生人,但是我們幾乎是可以貼得如此之近,我可以聽得見他的心跳,我可以聞得到他昨天使用的什麼洗髮水的牌子,我可以聞出來。這好奇怪啊(it’s so weird),非常不自然。但是我們現在已經覺得很自然了,然後現在發現大家在地鐵上會怎麼樣?會看手機,必須維持一個冷靜的沒有表情的臉。

如果你在那兒對人微笑很禮貌,人家覺得這個人很神經病,如果你覺得旁邊一個人,你看到他看一個視頻特別有意思,你要想跟他說話的時候,要想很多詞,怎麼樣是一個恰當不冒犯、禮貌的方法跟人家搭訕。但是即使你動了半天腦筋人家還是可能說,你有病啊。

不成比例,我們的親近程度跟我們自然的距離不成比例。大家想想,以前親戚、朋友、鄰居(往往是同一些人),至少在我小時候還是這樣。我那天看我的手機朋友圈,沒有一個是我的鄰居,在物理意義上,生活在我周圍的人,我隔壁、樓上的鄰居,(他們並不在我的朋友圈裏。)甚至整個小區(都沒有),小區當中除了一個人,只有這一個人,他在我的朋友圈,他是物業。小區中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在我的朋友圈裏。

而我在朋友圈有的交流得比較多的人,我至今跟他沒有見過面。你看,人類在多大意義上改變了自然給定的東西。如果你聽天由命,你只能見到你們家的親戚、朋友、鄰居,這是聽天由命。但是我們改變了,我們出走了,我們有無窮的可能性。

我感受到這一點最早是從我兒子那兒聽到,他說,我有朋友啊,然後(問在哪裏,他)說是在墨西哥,他從來沒見過,還有誰誰是在比利時,他也從來沒見過,(但這些人)是他的朋友。他們認爲這是默認的,只要大家有話說,聊得來,就是朋友;而不是說我看到你的樣子,然後我們倆喝過酒,(我們纔是朋友,)不是這麼回事兒。

從自然空間到社會空間,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from natural space to social space, this is a great transformation)。這裏邊有非常大的這樣一個我叫做出走的(變化),從自然的、熟悉的、傳統的到了不熟悉的、新穎的這樣一個變化。

時間爲什麼開始“向前”?

說完了空間再來說說時間。時間是特別有意思的,時間是很深的事情。有一個科學家霍金,他寫過《時間簡史》,我不知道你們有人讀完過嗎?時間本來是不存在的。你也許會說,時間當然存在啊,但時間其實是一種人的認知方式,你要是讀康德就知道,時間是人的感受的基本形式。因爲,大自然哪需要時間,時間以這樣的方式(存在)——有刻度、均質的,這是件很奇怪的設置,這說的是我們現在用鐘錶設計的時間。

古代人的時間,當然他有早晚的問題,但是他基本上不在乎一個過去、現在、未來很長遠的發展。因爲什麼?世界上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大部分前現代文明,包括中國,是所謂循環的時間觀。就是我們感覺世界是輪迴的,不是一個從過去的落後到現在的創新,再到未來的更進步:那個叫線性時間觀。這是很晚的時候(纔出現的)。

人類過去可以說所有的前現代文明,包括現在一些原住民社會,他們仍然是一個循環的時間觀。因爲它對應我們的直覺:太陽昇起來又落下來了,第二天又升起了,這不是循環嗎?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這不是循環嗎?然後人生老病死,他的生命在下一代上延續,這不是循環嗎?——什麼時候這個循環的時間不管用了?

是因爲明年出現的事情,秋天出現的事情,和下一個秋天是不一樣的,甚至明天早上的太陽和昨天早上的太陽它不能同日而語,這裏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個東西被髮明瞭,(就是線性時間觀。)

比如投資股票的人,他怎麼能用循環的時間觀呢,我們會畫K線圖對吧,下面一定有個時間座標。我們看一個股票的歷史表現,你用循環時間會怎麼樣?我給你一個8月(的數據),光說8月不行,(要問是)哪一年的8月。因爲事物是新的,每一個時刻發生的事情跟過去是相區別的,所以有一個時間是在前行的感覺。

這個在我們現代人已經習以爲常了,我們生下來就在現代。這是講時間感。

爲什麼大自然不再神祕?

下面就是關於自然觀。自然是神祕的,這個我在課程裏講了,自然是神祕的,聽天由命的意思是什麼?聽天由命,天和命運都不是我能作主的,因爲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回事兒,我不明白。

我在課程裏面舉過(日食的例子。)發生日食我們根本不明白,怎麼會有這種天象。但是後來人搞明白了。我們爲什麼可以不聽天由命,爲什麼我們得以出走,這個跟科學革命有很大的關係。我上次直播的時候講過培根,據說培根有這樣的話:(科學研究就是)把大自然放到刑具上拷打,讓它說出真相。我們把大自然對象化、客體化,然後人變成了主體,客體對象就是object,我們人就是subject,我們獲得了我們的主體性(subjectivity)。

這和我們在第一次直播裏面講的,查爾斯·泰勒所說的“脫嵌”有關。就是本來人類是“嵌入”到自然當中,embedded(嵌入的),後來有一個脫嵌(disembedding)。這個脫嵌(disembedding)在觀念上首先就是科學帶來的,就把大自然放到了對立面。然後我們破解了大自然的祕密,什麼聽天由命,那個天和命不過是一套物理規律、化學規律、生物學規律。我們破解了它,我們就擺脫了它對我們的主宰,我們就自由了。我們離開了自然界的規律對我們的“束縛”。

而人和動物的區別在哪裏?動物整個進化只能夠順應自然對它的限制,而人就是可以說,當我掌握了你的自然規律以後,我能夠發明其他的東西,來改變你對我的影響。人是不能飛的,但是我們現在就可以飛起來了,人有遙遠的距離(原本)我們沒有辦法克服的(按照生物的進化)。但是我們可以用通信工具、遠程的交通工具。

所有這些都是因爲我們可以破解大自然的規律,自然的世界,神祕的自然,變成了一個機械,像鐘錶一樣。鐘錶我們可以安裝、可以拆卸、可以修理,我們最後還可以把機械的鐘表變成電子的鐘表。這就是以前講的,我們從大自然的孩子變成了認識自然,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利用自然,我們成爲自然的主人。

爲什麼現代人要“開創生活”?

然後下一個問題,這是最麻煩的,我們過渡到今天第二個問題,就是——生活的規則是什麼?本來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道德的,什麼是恰當的,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好的、善的……

以前是什麼?以前大部分都是靠傳統,古已有之,祖傳的,或者是有一套——也是神祕的——來自上帝的教義,來自宗教人士的解釋,或者有些年長的博學者他給你講解,應該如此。否則你就是離經叛道。

在這個意義上現代人都是離經叛道者,過去你遵守傳統的規則,或者天道,或者宗教,那個是通則。而現代人,不服從這個是通則,服從這個要解釋爲什麼。比如你現在說你仍然是某個宗教的信徒,人家說好奇怪,你怎麼還相信這個。“我要告訴你這個不是迷信哦”,他要解釋半天,以前默認設置(default setting)是我信教,你不信教,你居然不信上帝,你解釋一下爲什麼?這個世界完全改變過來了。

所以,出走的結果就是原本自然的一切都被理性所質疑,被問題化,變得不再天經地義,不再理所當然。所以古今之變是一個告別,是一個出走,原本被理解爲理所當然的方式,變得不再可靠,我們從尊崇傳統轉向開創生活。

但是這一切不是沒有代價。

當然,這一切潛伏在人類本來有的那樣一種生物能力裏,因爲人有語言,有想象力,有反思能力——但是爲什麼人類等了這麼多年,到現代,才這麼突然地在兩三百年間發展出奇蹟一般的力量?這是一個謎。

我跟王立銘老師討論,他說現在好多疾病是因爲人的生物進化和文化進化錯位了。我們的生物本能就是要喫這麼多東西,我們人體在基因水平上,最近幾千年沒發生什麼太大的變化。我們喜歡喫高糖的東西,是因爲那時候我們採集的野果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你採得多了沒有冰箱放起來,我們就得存儲(deposit)在自己的身體裏,所以這個習慣,是和我們基因這樣配合。但是我們的文化已經改變了,生活條件已經改變,所以這兩個東西就錯位了,所以現在有高血糖的人羣。

癌症是因爲什麼?癌症是人活得太長,(人的身體)沒有“想到”人活這麼長,因爲從基因進化來說,你過了生育期你這個人就不被需要了,但是(現在人的壽命到這麼長,)我們有這樣一個錯位。

人類以前是出走過的,最早當然是6萬年以前,人類從非洲大陸向整個世界遷徙,大家知道。大概3500年以前,摩西帶着猶太人從埃及出走,著名的出埃及記,跨過了紅海。但是這些出走,你看,都是被出走,因爲牽涉到大自然(的改變)。比如說非洲這次出走是自然環境的巨大變化,人類面臨生死存亡,這其實跟我們現在講的“逃亡”差不多。摩西出埃及也是因爲受到了迫害。而現代人是主動地(出走),不甘心現在的生活。現代人是一個特別愛折騰的,特別作的一羣生物。

“故鄉”是怎麼出現的?

但是有代價嗎?有代價。這個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第二個問題。

在精神層面上,我們發現人們懷疑了傳統、打破了傳統,天道也好,宗教也好,但是我們發現我們人自己憑理性不能造出一個我們自己的規則。於是我們對一個失去的東西,我們把它看成故鄉。

故鄉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你從來不離開家鄉,你是沒有故鄉的概念的,故鄉是過去的家園。如果人類從來不出走,是沒有故鄉的感覺的,人類失去了家園,對失去的家園有一種眷戀,有一種懷舊,纔會有故鄉的隱喻。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不是徹底的現代人,因爲我們有一些進化,文化上的進化變遷,對這些變遷我們在生物意義上是不配合的。

比如說,我們在人際關係裏邊要求一種忠誠、穩定、信任、可持續,但是現在生活的高速發展,對這個造成很大很大的挑戰。所以現在要你一個現代人怎麼樣呢?你應該所有的事情放得開、看得開,灑脫。絕交?絕交無所謂,我再找新的朋友。你劈腿?我也劈腿,無所謂。

但是大多數人感到自己不能適應這樣一個(處境),不能夠像自己許諾的那樣,或者期待的那樣,變成一個灑脫的現代人。

也就是說,你當然是有非常多的自由選項,你獲得了這個自由,但是你付出這個代價。因爲已經沒有人能夠告訴你,證明,僅僅通過理性來論證,怎麼樣做是對的、是好的。這個我們課程裏有講,爲什麼價值判斷是多元的。

現代人得到了什麼,又付出了什麼?

康德是一個最具有現代抱負的人,他認爲人,以前聽天由命叫他律。而人現在是要獲得自律,也叫自主性,autonomy,就是自己做主。現在我們講我命由我不由天。

但是不是說你自己(隨意)怎麼做主就叫有自主性?(按康德的說法,)自主是按照理性作出的判斷和規則來要求自己,人自己束縛自己,自己管束自己——這不是不自由,這是自由。但是我們只聽了康德一半的話,就是說什麼事情由我自己的性子來這叫自主。

爲什麼康德的事情(自律的自由)難做到,因爲康德的這樣一個方法不管用。因爲理性其實能夠達成什麼?這個當然特別複雜。康德還假設了,比如自由意志是善良的,叫善良意志(假定)。他有幾個假定,現在這些假定在現代都看到(遇到問題)。康德那時候是對理性主義、啓蒙運動報有最大希望的時代。

我們現在可以說在科技方面,我們有很大的進步,但是科技的文化後果,我們以後會講。大家知道,創新解決了什麼問題,創新解決了問題,但是創新會帶來更多的問題。

比如說,我們以前交通不方便,走路、坐馬車,累吧,我們忍了就算了。但(現在)我們發明了汽車,然後很多人都有了汽車,我們又發明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又會怎樣,就會堵車。高速公路是什麼?就是從一個堵車點迅速地趕到下一個堵車點的交通方式。然後我們再想辦法,我們應該把高速公路怎麼樣構造好……但是實際上你會造成新的問題。

創新帶給人的幻覺就是,我們通過不斷地革命可以解決問題,但實際上每次解決方案本身都會變成一個新的問題。

在這方面現在有很多技術的批評主義者,但我不是一個技術的極端悲觀主義者,我覺得,我們享受的東西還是太好了,就是空調這一樣(就很好了)——你的忍受能力下降了。以前suffer這個詞是指承受,現在suffering這個詞是有苦難的意思,你看看我們人類。但我會說,我生下來(就是一個現代人,我的承受能力)已經是這麼低了,你叫我怎麼樣再提高我的承受能力?

而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進步,就是以前只有少數人能享受的特權,現在成爲大多數人能享受的一個權利。喫肉、喫雞蛋、喝牛奶,沒有現在的這種工業化的養殖業是不可能的,讓大多數人都能享受,原本這是不可能的。

在精神層面上就更麻煩一點,精神層面上,由於我們沒有辦法再完全信服傳統,但我們人靠自己創立的(規則去生活,又遭遇了問題。)康德的想法是人爲自己立法,我們不需要一個傳統,也不需要上天,也不需要上帝給我們立法,我們人靠自我立法——這件事情失敗了,或者說失敗了一半,至少。

於是我們成爲了失去精神家園的現代人,也就是說傳統,特別是宗教,它典型地幫我們解決什麼問題?解決我們生活的意義問題。現在人問生活意義嗎?不太問的,其實因爲我們有一個明確的意義,掙錢。

但是很奇怪你爲什麼來聽這個課?我們在課程裏講過,就是齊美爾,他是韋伯同時代的人,他專門研究貨幣哲學。這個人特別有意思,他講過時尚哲學、貨幣哲學。他說金錢就是上帝,因爲金錢和上帝一樣,我們可以用金錢的名字做任何事情,做好的事情、壞的事情,人們也用上帝的名義(做好的事情和壞的事情)。而且它是一般通用的,就是每個人不管做什麼事情,錢總是好的,總是有用的。所以金錢變成一個宗教贗品。但是齊美爾最終說,錢只是我們通向目的的橋樑,我們人是不能居住在橋樑上的。我不太有把握,說不定住在橋樑上很好。

金錢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但是金錢不能解決兩個問題,這是過去宗教帶給我們(答案的問題)。就是當你問人類根本存在的意義的時候,我們面臨兩個問題,課程中講過。

第一個是死亡。人終有一死,你怎麼來面對死亡的事情,(有人也許會說)“死就死咯”,不一定那麼簡單,因爲我們人有永恆的概念。而且死亡,無論是意外的、生病的,或者主動地選擇死,都會有一個(感受),我們生命如此短暫,我們過了一生,來自塵土歸於塵土,這一切會有一種虛無感。

過去宗教提供給你,或者傳統(提供給你),比如說你傳宗接代了,你們家的香火經由你一直延續了,你講出了一個有意義的故事,它講通了(it makes sense), 講通了(make sense)就是意義。宗教裏上帝說你的靈魂可以得救,你的肉身可以死,但靈魂可以永生,你通過這個得到了(不朽)。本來是有朽的生命it's a mortal life,(你得到了)一個永恆的使命(a call from immortality),變成了不朽。然後我們就通過信仰宗教或者傳統,我們超越了自己卑微有限的生命,超越了死亡達到了永恆、永生,這是巨大的滿足。

另外一個就是卑微的問題。人是所謂在天使和野獸之間的,我們人是有道德感、尊嚴、體面,但是我們也有慾望,我們有動物般的慾望。人面對自己動物慾望的時候,我們會有卑微的感覺。宗教會對你說,怎麼樣做一個道德的人,你不一定能夠達到很高的境界,但是你知道你在往一個好人的方向努力,於是你在道德上有進步,有成長,這就會讓你感到做人的意義,我在變成一個好的人。

而現代人怎麼樣,好壞沒有標準,你說好就好,你自己感覺好就好。然後(對別人,)你做得那麼好(的樣子),你裝的吧,我不相信你。

尼采提供了什麼答案?

上帝死了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尼采提供了什麼答案?尼采說,之所以我們陷入虛無主義,發現找不到方向,是因爲你們相信所有的生活要建基在一套完整的教義和理論上。但生命不是這樣的,生命不需要教條,不需要一套理論,因爲(這種相信)它建立在一個基督教的(宣教之上)。

尼采說基督教就是大衆的柏拉圖主義:它們說這個世界是有一個表象,有一個本質,本質後面還有一個基礎,(說)有一個存在的上帝,它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諸如此類。而當你把生命的意義建立在這樣一種理論文化之上的時候,這個基礎上的時候,一旦這個東西壞了,你就崩潰了。

所以,尼采說,不存在上帝並不是虛無主義的直接原因,(虛無主義真正的原因)是因爲你有一個形而上學的假設,你認爲生命的意義是要完整地、系統地通過理性來說明。尼采說,我們回到生命的感知,我們回到生命強健的感受性,那種情感、那種精神,那種創造性的力量,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強力意志(will to power),諸如此類。讓你成爲超人。

當然尼采還有一個詞叫last man,就是最後的人。最後的人就是什麼?我幸福,我有軟綿綿的幸福,我得到慾望的滿足,就好了。他認爲這是超人的反面,這是末人,最後的人。他看得到我們世界在向最後的人滑落,我們下次課還會講到,消費主義社會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我們現在大部分人是消費者。但是尼采認爲,他心目中的英雄是,我們在一個無意義的世界裏,靠自己生命激情的創造力來創造,來發明出自己生命的意義,這是尼采的超人的選擇。

弗洛伊德造成了什麼改變?

弗洛伊德特別有意思,他告訴我們人並不是一個全然理性的存在,理性在我們生活中佔着一個位置,但它不是全部。有一個底層的生命衝動和慾望驅動着我們,我們往往被它所驅使。但這裏面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弗洛伊德看到現代文明是對慾望的一種控制,就是文明(civilization),它是用一套規則來規訓了人們的慾望,但是如果你規訓得過度了或者不恰當了,人就會出現精神病症的現象。

那麼我們的答案是什麼呢?我們是不要這套規則嗎?還是把它恰當地,放在一個好的、比例適當的結構裏?這是很多人在爭論的問題。但是弗洛伊德帶給我們一個,在大衆文化裏面帶來一個結果,就是“壓抑是錯的事情”。其實弗洛伊德沒有走這麼遠,但弗洛伊德懷疑,文明跟壓抑總是有關係的,要文明就要有秩序,就會有壓抑。

但是,我們現代人認爲,後弗洛伊德的大衆文化認爲,壓抑是很可怕的事情,它比放任要更壞,所以慾望被正當化了。在傳統的宗教裏,傳統的教義裏邊,人的生物性慾望被認爲是羞恥的事情,但是現在可以大張旗鼓地來談它,只要你不傷害別人,一切都是可以的。

薩特揭示了什麼困境?

薩特,薩特是一個尼采主義者,他說世界上是沒有標準的,因爲人沒有本質,人的本質是虛無,人的本質是不斷地自己構成的,這個我們課上有講。那麼最後就是什麼,你要選擇,你一定是(你自己)選擇的,所有東西都是你選擇的,你不選擇也是你選擇的不選擇。你好像是被很多各種各樣的條件約束,家裏、朋友、親戚、單位約束,但所有的約束都不是說你只有一條路,你總是可以“不必如此”。

但是怎麼選擇呢?你自己決定吧。

那什麼樣的選擇更好呢?不知道,你覺得好就好。

薩特把自由,把選擇交給你,然後給了你巨大的無限責任。你是自己生命的孤證,沒有誰能證明你更好或更壞,你自己承擔責任。這個是我們現代面臨的精神處境,這就是我們說的失去了精神的故鄉。

現代人的精神狀態是怎麼樣的?有的人非常強健,就像我們課裏講的西西弗斯一樣,用自己的力量、創造性,來確認自己的生命意義。有的人隨波逐流。有的人在糾結在掙扎。

爲什麼要追問來處與去處?

我們待會兒會放一段我以前很喜歡的電影,現在已經看不下去了,因爲我已經變成現代人了。蘇聯有一個導演塔可夫斯基,我大概是中國最早寫他影評的人,在20年前。大家知道“雕刻時光”,其實《雕刻時光》就是對他的一個訪談,後來有一個雕刻時光咖啡館。塔可夫斯基拍過大概八九部長片,有一部電影就叫《鄉愁》(Nostalgia),我從裏面選了一個片段,4分多鐘。這個片段講的這個人是一個老頭,是一個瘋子,多米尼克,他就覺得我們整個世界誤入歧途了。

這個電影是1983年拍的,那時候塔可夫斯基流亡到了法國,他開始懷念自己的家鄉,在精神上他認爲這種鄉愁(Nostalgia)不是個人的鄉愁,是人類的鄉愁。現在是(我們面臨)一個問題——爲什麼1898年,高更的那幅名畫變成了我們所有人的問題:我們從哪裏來?我們要往哪裏去?我們是誰?

保羅·高更 - 《我們從何處來? 我們是誰? 我們向何處去?》

你想想問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什麼?

第一,它是出走之後的問題,人如果不出走,是沒有這個問題的。我們一直住在家裏,在象徵意義上的家園,我們在家園,我們只是覺得,我們那時候的問題是,“我們是不是應該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但那時候(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意味着)已經知道有外面的世界了。

真正的封閉是不知道有外面世界的,大家已經不能想象不出走的狀態了。不出走的狀態其實是,當你在洞穴內部的時候,你從來沒有見過外面,你是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洞穴裏邊的,對不對,你只有一種天經地義的框架和概念。

洞穴寓言的象徵非常豐富。我上次直播講過,我特別喜歡的一個例子,是人類學家講的,在東北出現第一代外國傳教士的時候,當地一個老太太聽到外國人說話,說這洋鬼子真逗,他們把水叫做窩頭,water。你想想看,這是一個典型的洞穴心態,就是認爲世界這是唯一的,所有和自己不一樣的東西都是對這個世界標準的偏離。

這是出走之前,我們現在沒有不出走的狀態了,所以高更要問那樣的話,一定是在出走之後。(出走之後)這個問題開始成爲可能,要問我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因爲你來的地方和去的地方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出走的問題。

第二,它代表我們沒有被安頓下來,如果我們安頓了,我們不需要問這種問題。我們變得身份不明,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有一個所謂身份危機(identity crisis)。在傳統的社會里,在那個洞穴裏邊,你的身份(identity)是非常清楚的、穩定的、同一的,而現在多複雜?

現在你要講自己是哪個地方的人,現在變得非常困難,而且現在(講自己的籍貫這件事變得)沒有意義,我不知道現在工作履歷、幹部登記表裏還談籍貫這件事情嗎?這是非常沒有意義的。它的前提是什麼,是說你出生在哪裏這件事情,它會在很大的程度上塑造你的風格。出生在湖南、貴州肯定喜歡喫辣嘍,並不一定。

我們自我塑造的過程有一個大的變量引入,一個單一的籍貫根本不能決定我們是誰。這當然是帶給了我們自由,因爲我們不是被決定的,但是也給我們帶來了困惑和困擾。

爲什麼現代人容易遭遇危機?

現代的危機就是說,有各種各樣不同的生活,有強健的自我創造。這個世界對強者是比較有利的,只要你自己能活出一種活法,你相信它(就可以),但是大部分人(會遇到問題),哪怕是強者,有時候也會感到困擾。有隨波逐流的放縱的人生,有的人遇到信仰危機,有心靈的迷茫,有精神焦慮。

大家知道爲什麼心理疾病現在這麼厲害呢?我認爲這不是一個技術的問題,它是一個在這個世界情景下的一種病理學(pathology),不光是一個心理的技術問題。當然還有對迴歸傳統的呼籲。

我說了人生的問題爲什麼這麼難,不是沒有正確的答案,是有太多正確的答案,而且多種答案之間他們是相互競爭的。於是我們變得無所適從,這就是出走的一個代價。

在下節課我們會講,整個社會政治的基本結構也是人造的,也是出走的結果。我們個人的心靈生活,我們的情感生活、道德生活都是這樣。所以我認爲“出走”是現代性非常根本的一個隱喻,因爲它豐富,它跟脫嵌這些術語都在產生聯繫。

大家現在可能就會更明白,爲什麼高更那幅畫(《我們從何處來? 我們是誰? 我們向何處去?》)是我們時代精神的寫照,1898年到現在一個多世紀了,我們仍然在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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