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花團錦簇的生日

《紅樓夢》第三十六回寶玉又一次和襲人說些不着邊際的胡話,他將自己的一生功業歸結爲“此時我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爲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這裏的“你們”指代女兒。

前八十回的寶玉活得“愛博而心勞”,確實踐行了他爲女兒悲,爲女兒愁,爲女兒喜,爲女兒樂的終極夢想,浸淫在大觀園這個青春女兒的王國中,用他聖潔的心,不染塵埃的目光流連在每一個值得關注的女孩子身上,急她們所急,想她們所想。

對黛玉的那一份密不透風、面面俱到的體貼自不用說,因爲有別樣的情愫在裏面。對別的女孩子,也不論高低貴賤,只要透着聰明靈秀,就會以別樣的憐惜溫柔相待。

諸如薔薇架下不顧自己渾身被雨澆得透溼,且只心疼齡官畫薔的五內俱焚。諸如怡紅院裏嘆息平兒一人應對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無不周全妥貼還遭荼毒,別的忙幫不上,唯有盡心竭力地助她理一回妝。諸如櫳翠庵裏體諒妙玉的潔癖,爲妙玉清潔庵堂。諸如晴雯臥病時的請醫問藥,諸如芳官初來時的另眼相待。這待女兒的不摻私慾的一片赤子之心點點滴滴,不勝枚舉。

於是,就在這日,值寶玉華誕,更湊巧的是,賈母王夫人等因宮裏老太妃薨了,日日須入朝隨班,按爵守制,都不在家裏。女孩子們卸去平日裏謹言慎行的僞裝,恢復了天真爛漫的真性情,在大觀園裏給寶玉過了一個沒有等級尊卑,沒有上級管制,沒有條框約束的別樣生日party。

寶玉平日裏在女兒們身上的良苦用心如不經意播灑下的愛心種子,就在這一天蓬蓬勃勃地開成了擁擁簇簇的各色花朵,或絢麗多姿,或清雅幽淡,將寶玉的生日點綴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

尤爲添彩的是,這天不光是寶玉的生日,還是寶琴的,岫煙的,平兒的芳誕,喜事一重添着一重,每報出一件,都讓寶玉又添一重驚喜。尤其是襲人點出這天也是平兒的生日時,寶玉更是喜的忙作下揖去。寶玉往常就將不能在平兒前略略盡心引爲恨事,又把那次平兒隱瞞墜兒偷蝦鬚鐲且處處爲他着想的話聽在耳內,對平兒就又敬了幾分。

探春則爲前兒剛管家時平兒夾在鳳姐和她之間,既顧全到主子鳳姐的地位體面,又照顧到她的情緒,傾力支持配合她的改革,在鳳姐和她中間穿針引線,完美地起到了潤滑劑的作用,且還殷勤小心,處處低姿態示人。難怪探春要說:“只是今日倒要替你過個生日,我心裏才過得去。”於是吩咐下去讓柳家的收拾兩桌酒席。

柳家的更是剛剛得了平兒的恩惠,被玫瑰露茯苓霜冤案搞得差點被攆,還是平兒撥亂反正,保全了她和女兒柳五兒的名聲,責退了即將頂替她上位的秦顯家的。這會兒聞聽這日也是平姑娘的芳誕,便向平兒誠意滿滿地磕頭,被平兒拉起來後,又忙不迭地去預備酒席。

席設在芍藥欄中的紅香圃,平兒可比不得其餘三個壽星是閒人,又要忙着打發賞錢答謝來拜壽送禮的,又要色色回明瞭鳳姐兒,又要斟酌該留還是不受的,又要服侍鳳姐吃麪,忙得腳不沾地,姍姍來遲。等到了紅香圃中,已經是筵開玳瑁,褥設芙蓉,只等她入席了。

薛姨媽是這天席間唯一一位長輩,怕衆人緊着讓她不能恣意取樂,識趣地提出要到前頭廳上躺着去,衆人見實在拗不過只好隨她。李紈和尤氏平日裏就寬容有餘,威嚴不足,女孩子們並不有所忌憚。於是就在此時此地此刻,芍藥欄外春光瀲灩,奼紫嫣紅,芍藥欄內繡帶飄飄,花枝招展,女孩子們徹底放飛了自我,酒不醉人人自醉,雅的對點射覆,俗的搳拳行令,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述不盡的熱鬧景象。

湘雲一向是宴席氣氛的渲染者,這場席上也不例外。黛玉生得單弱,寶釵矜持,只有湘雲,不僅性格爽直,詩才敏捷,還身體健康,既能把酒言歡又能大快朵頤,她出的刁鑽古怪的酒底酒面讓酒席上笑聲不絕。

酒酣飯飽後,衆人獨不見了湘雲。等找到她時,已在山石僻處的青石板磴上“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半被落花埋了,一羣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着,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着,嘴裏還尤自嘟囔着“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的酒令,讓衆人看得又是愛憐又是好笑。

這個場景和“黛玉葬花”、“寶釵撲蝶”一樣都是《紅樓夢》裏描述閨閣少女舉止言行的最美橋段,是一場極富畫面感的行爲藝術。

這頓宴席開了四桌,所以能上桌的都是牌名上的人,包括主子和一等得臉的大丫鬟,寶玉屋裏只有襲人、晴雯能上座,其餘的如芳官之流,是如何也排不到裏面的,難怪寶玉發現這半日不見芳官,回至房中來尋,果見芳官竟在牀上睡覺,寶玉問起來,芳官委屈地抱怨:“你們喫酒,不理我,叫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於是寶玉許諾晚間帶芳官玩。

看來,這場生日盛會並未完結,晚間還有一個小高潮,地點設在怡紅院。

怡紅院是大觀園裏的異類,它的主人賈寶玉是大觀園唯一的男性主子,還特別得寵,所以這裏的資源配置最豐沛,丫鬟人數也最多,就這也還仍有女孩子削尖了腦袋想往裏鑽,有柳五兒爲證。原因嗎?首先當然是活輕閒,待遇好;二來是寶玉的爲人,寶玉估計是那個時代最沒有等級尊卑觀念,最尊重女性的溫潤男子一枚。爲感念寶玉平日家和煦春風一般的溫柔照拂,怡紅院的衆丫鬟自發湊份子單爲寶玉預備了一桌酒席。

至晚間,等林之孝家的查夜畢,怡紅院的門一關,又一場繁華熱鬧的夜宴開始上演。這場夜宴比起中午的那場更恣意,更無拘無束。比如在穿着上,衆丫鬟聽從了寶玉的話,卸妝寬衣,身上皆是長裙短襖,頭上隨便挽着纂兒。在這一衆人裏,卸了妝的芳官尤爲出挑,和鬆鬆灑灑的寶玉正像一對雙生的弟兄。

要喝酒又須要行令,襲人提議既要斯文些又不要文縐縐的,寶玉就說“佔花名兒”好,佔花名兒須得人多,於是寶玉一聲令下,又請來了寶釵、黛玉、湘雲、寶琴、李紈、香菱、探春。

十二釵聚齊了五釵,女孩子們命運高低起伏,悲劇是大家共同的走向。結局雖然還未顯象卻已暗伏,只是戲中人看不透而已。滿堂的燭影搖紅,滿座的笑語喧譁,年輕的女孩子們暗藏心事,希望抽得好籤,從此諸事無憂,一世無虞。

簽上倒均是暗合各人氣質的花和舊詩,誰都沒有失望。只有麝月掣得荼蘼花,簽上一句舊詩“開到荼蘼花事了”,讓寶玉陡然生出悲涼之意,卻也不願深究,只皺眉將籤藏了且仍把酒言歡。寶釵黛玉等諸芳散後怡紅院仍盡享狂歡,直飲到“梅梢月上”,無須“醉扶歸”,大家橫七豎八,且胡亂睡了。

這場生日盛事至此並未完結,第二天寶玉梳洗畢正喫茶,忽一眼瞥見硯臺底下壓着一張粉紅箋紙,抽出來看時,上寫着:“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讓寶玉喫一大驚,反應是“直跳了起來”。

衆人笑他大驚小怪,只有寶玉覺着被妙玉青目以待是件不尋常的需要特別對待的事,也難怪妙玉會引寶玉爲知己,寶玉確實擔得起她的這份厚愛。

且看寶玉斟酌寫回貼用何字眼時的鄭重其事,先要請教黛玉,後機緣巧合問着了岫煙,回去恭楷寫好回貼,又親自到了櫳翠庵,不便打攪妙玉和岫煙清談,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這是個小插曲,接下來還有餘音繞樑,中午平兒還席,紅香圃轉到了榆蔭堂,本來又該是紅飛翠舞,花天錦地……喧鬧鬧的一天。

《紅樓夢》裏的宴席描繪了無數場,卻沒有一場宴席是一路歡歌笑到底的,每一場宴席樂極之後就跟着一場悲事,這場宴會也不例外,還席未畢,寧府便傳來“賈敬殯天”的噩耗,衆人聞聽此言各自散去,尤氏更是忙到十分。

少年讀《紅樓》時,總是會自動忽略掉那些沉重的章節,只愛從中摘揀那些繁華盛景,兒女情事,中年再讀《紅樓》,才能感知盛筵必散,樂極生悲的悲涼調子其實也是人生常態。既然人生一切指向虛無,那我們能萃取的,能握在手裏的,不就是這些有溫度的人和事,這些值得留戀的美好瞬間,即使稍縱即逝,畢竟我們曾真真切切的擁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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