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古閒情歸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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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最悲嘆的恐怕就是對時光的流逝。

看到春花秋月。看到水流潺潺,看到北雁南飛,看到大雪紛飛,光陰就是在一個一個的日子當中漸行漸遠。我們的心在歲月中蹉跎,又在歲月中憧憬。

走到歲末年初的時候,站在這個十字端口,總是要回望過去,又要憧憬未來。清晨早早的醒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人在召喚着我。奇怪的是很疲憊很勞累,卻又睡不着。乾脆披上衣服起來,走到了書房,在書櫃前站定了一會兒,抽出一本最美納蘭詞。不知道爲什麼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在我感到迷茫的時候,在我有一種說不出什麼感覺的時候,總是希望從納蘭詞當中找到一份寄託,找到一絲溫暖。

自從住進了校園,我的時間就變得越來越不分明,一月之中,一日之間,我來不及看朝霞看日落,甚至已經忽略了旦暮晨昏。就在這方寸百米之間來回遊走,走着走着就是一年。春有春花秋有秋月,在我的眼裏似乎都變成了尋常的日子。那怎麼行呢?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人是應該有生活的,人是應該有對生命的感悟的。



還好,對日光總是那麼敏感,對斜陽說不出的鐘愛。我家的方位面北,所以每天看到陽光的日子不多,所幸的是我的辦公室朝南,而每天辦公的時間又遠遠多於在家的時間。有的人不喜歡日照,我卻很喜歡。不論是炎熱的正午還是夜色沉沉,我很少拉着窗簾,我喜歡日光通照的樣子。我喜歡日光的照耀讓我心中通透明亮,這樣,心中自然也就光亮起來了。

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們都說李商隱這句太過傷感,似乎在說人到暮年的那種孤獨和無助,但我覺得還好。這一句不僅有詩意,有一種淡淡的感傷,還讓我覺得是淡然和寧靜,這種心境不難的嗎?夕陽恰恰是在一是一天中最晚的日子,此刻該卸下白天的一切,給精神做個安頓了,這輪夕陽不僅能勾起我們那麼多的心事,還給了我們一絲靜謐和溫馨。

於是,乾脆想起夕陽來了。寫夕陽的詩,寫落日的詩自古以來自不必少。王維在《渭川田家》當中寫道“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王維詩中有畫給我們構設了一幅畫面,斜陽晚照牛羊都回來了,放牛的一個小孩卻貪玩沒有回家。可把爺爺着急壞了,爺爺拄着柺杖,伸長脖子等在自家門口當中。多麼美好的一幅圖畫,多麼溫馨的一個場面!有什麼幸福能和有人等你回家能夠相比呢?王維用宛如閒逸小品的一幅村中寧靜構成了晚照中關於歸來的意境。相信這個男孩走到村口看見爺爺在夕陽中等待自己,那份欣喜讓這一天更加完美。讀到這首詩,靜靜的品味着這一切,牛羊歸來,牧童歸來,我們的心情也隨之歸來。於是,詩人在詩中最後寫道“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人到這時候就知道斜陽之中,也可以不惆悵斜陽,是以另外一種方式送給我們的溫暖,這種方式就是讓心歸來。



想到這兒又想起了一位喜歡的詩人。陶淵明是在所有的歸途上最勇敢的歸來者。一首《歸去來兮辭》,把自己召回他的斜陽變成了千古的溫暖。今天我要說的是另外一首詩。我們先來回憶一下他《飲酒》當中的名句吧。“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能何爾,心遠地自偏。”即使在喧喧鬧鬧的人羣中,心放的遠了,家自然就偏僻,充耳不聞的是車馬的喧囂。深居陋室如何,深居郊外又如何,一個人的內心,豐盈,他的世界便是豐盈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句寫的是何等的悠閒。那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只要有心歸來,就不孤獨就不惆悵。接下去,他寫道,“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氣真好啊,飛鳥陸續的歸來了,是啊,飛鳥都歸來了,人還不歸來嗎?於是人們在這一切中終於安頓了下來,安頓在菊花中,南山裏和飛鳥晚霞之間。在這美景美情之中,陶淵明情不自禁的寫完了這首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真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啊,這其中的爭議怎麼能寫得明白呢?說出來的東西似乎意味就會變了,真正意境一定是一種悠然自得,妙不可言哪。誰要是有安頓的願望,誰要是有寧靜的心理,誰願意去守護那份斜陽的孤獨,誰願意去安撫在漂泊中的人們,便可以領悟這一切。一抹斜陽,給了太多的人生的意味,也給了我們很多的心靈思考。王維和,陶淵明式的斜陽給的是我們心靈的安頓。其實人生還有很多斜陽,給了我們另外一份欣慰,讓我們覺得更加坦然。

蘇東坡跳進了我的腦海。《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全詞如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爲了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人人都愛的蘇東坡。給了我們一個最樸素的道理,一份面對人生逆境的從容和淡然。這首詞是蘇東坡被貶到黃州做團練副使,也是他人生最爲坎坷蹉跎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朋友出去遊玩,突然下雨,手裏沒有雨具,同伴都狼狽的落荒而逃,而東坡先生卻渾然不覺,一個人漫步在風雨中,寫下了這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這首詞表現的他那種淡然坦然,樂觀瀟灑自不必有說。在雨打竹葉的聲音當中,我們的東坡先生在風雨中散佈吟嘯,有竹杖有芒鞋,步履清健。他是明白的,有風有雨不要緊,關鍵是問問自己的內心,怕不怕,如果你怕了你就真的已經敗給了風雨,如果你不怕風來雨來也是一蓑煙雨任平生。我最喜歡的還有他寫斜陽的這一句。“料峭春風吹酒醒,爲了山頭斜照卻相迎”,這一抹斜陽和王維、陶淵明又有所不同。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一陣春風把酒吹醒,覺得身上有一點點涼意。猛然擡頭看到前方的山頭斜照一片微紅映照天邊,映照了自己。這或許正是我們說的風雨過後總有彩虹吧。這個時候雨霽風停,山頭的斜陽暖暖的,迎着這位在雨中緩步的人。回過頭來再看看來時的路,詩人瀟灑地寫道,“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好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切都會開始,正如一切都會過去,穿越世間萬物風雨,陰晴無定。是一抹夕陽在風雨之後的守候,不驚不擾,淡定如初。不念過往,不畏將來。這纔是生命的成長。對東坡來說,經歷了一場穿林打葉聲般的大動靜後,經歷了一場人生的風風雨雨之後,他看到的卻是山頭的一抹斜陽。我相信那時候他的內心是溫暖的,他有了一絲心靈的安頓,也有了一番新的境界和思考。因爲在風雨交加之後,人心對夕陽晚照便有一種深情和感恩,我相信這裏一定不是一種感傷而是斜陽的永恆,溫暖了生命中的蒼涼。

人生最難是堅守初心。我愛斜陽,愛這一份生命的蒼涼與厚重;我愛斜陽,愛這一份歲月的淡泊與寧靜。

“終古閒情歸落照,一春幽夢逐遊絲。”就這樣胡亂想着,不覺東方之既白。我輕輕起身,淺淺一笑,生命中有這樣的一個早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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