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流年!(小說連載2)

像人們所擔憂的一樣,母親黃名香自此一人獨撐整個家口,該是多麼勉其爲難的一件事!不難想像得出,一艘折了桅的船倘要平安抵岸,沿途會歷經多少顛簸,觸嘗多少艱辛!人們既在暗地哀其不幸,一旦見了她,總免不了對這中年失怙的可憐婦人撫慰一番,藉以渲染出他(她)們自以爲是的好心好意來。

阿姊這陣可好?問的人假裝很隨意的樣子,不過神色有點囧,這樣一囧,自然會泄露出她心裏的緊巴來。爲了掩飾這緊巴,她趕緊掐着喉結咽口唾液,彷彿喉嚨很乾燥很難受似的。

好,好!可憐的母親並沒有瞧她,只面無表情,舔舔嘴脣視線折向地下。

儂子們可好麼?那小的…

後面一截是多大了,剛擠出半句覺得哪裏不妥,頓時警覺地就此打住。

好,好!黃名香兩手輕搓着,一夜之間全白了的頭髮在風中雜草一樣凌亂,她的頭簡直要低到塵埃裏去了。

問的人想再來一句,見她這樣,就知道她還回不過魂來,於是心裏一聲輕嘆,如風掠過。

有誰不爲她感慨呃嘆呢,這一家裏的夫妻倆的口碑,無論村裏或鎮學校,皆爲人所嘖嘖稱道。你隨意扯上哪個識面的一問,他定會如倒豆角一般,磕出一大堆穀子芝麻來。這穀子芝麻散溢着淡淡香氣,在時光氤氳霧色裏如梭流轉,像夕陽輕撫下拍岸的輕濤,柔和水漾在訴說者心頭的同時,也會令傾聽者心生唏噓,配合着這唏噓,他嘴裏便不由地連發出‘’啊、哦、唉"的一串感嘆字眼來。

林小山爸媽感情之好,事實是無法否認的。平常生活裏少得見到他倆脣來舌往面紅耳赤的時候。人們看在眼裏的,無一不是幾十年如一日夫唱妻隨,琴瑟和鳴的恩愛模樣,這模樣恍如一個遠古記事的結繩,深深記刻人們印象裏,不管十年二十年抑或更久,都不會忘記得了。這就很容易解釋爲何歷史都酸得發酵長酶了,卻陸續還有與爸媽相識的人,老淚縱橫顫顫巍巍攥林小山的手說,哥子呵你爸媽那時候…

人心都是肉長的,那肉長的心裏往往有一砣秤,誰好誰歹稍一過秤,便能秤出個明明白白。

爸爸過世後許久,林小山還是惶惶然心浮半空。這孩子本是尾腸子,自有記憶開始跟隨爸爸身邊來去,因此對他的依賴遠在哥哥姐姐之上。如今他人去音杳,林小山一下適應不了,彷彿那個人是太陽底下一個拉長的影子,或深夜裏一角倏然忽過的如縷夢衣。

如果真的是夢的話,會有那麼長相連的一串麼?林小山委實懷疑。自那個人離去,至首七,至三七過,至七七解諱,他看見母親與哥哥姐姐們哭啕抹淚,他也跟着哭啕抹淚,看見他們寡歡,他也跟着一起寡歡。他看見客人來訪撫慰,一邊說話一邊心疼似的撫摸他頭,他直着脖子突着眼睛咬着嘴脣直咬出了血口。一個人的時候,他偷偷學着電視裏的鏡頭使勁掐自己大腿,直掐得他痛得呲牙哎喲一聲,他才哆嗦一下緩過神來。

某天夜裏剛迷着,他彷彿夢到了什麼,恍恍惚惚下意識手一探枕邊,尖叫了一聲爸,便驚醒過來了。他一驚醒眼撩四周,屋外頭的夜黑得像墨沷,頭頂的燈炮在寂寞裏發散橘黃光色,鼎爐裏守夜神香的煙不緊不慢地往上升騰,他怔愣了下,忽然明白那個最疼他的人已不在身邊,於是嗚一下哭出聲來。

儂崽,儂崽,莫哭了莫哭了,爸爸也心疼你,在頭殼頂天上看着你哩!

說話的是愛哭鼻子的三姑,其時她與林家大伯、二姑一起,爲她那狠心撒手西去的唯一胞舅熬夜守靈。

母親與哥哥姐姐們已累了,進入東西廂房沉沉入夢。林小山打死不肯進廂房睡,情願與衆人一起,夜裏呆靈堂前草蓆上和被而眠。

林小山聽得三姑細勸,由驚慌裏一哭一路轉低聲啜泣,最後在淚眼朦朧裏止住毛毛雨淅瀝瀝嗚咽。這時候三姑幽幽哼起了一段本地老土呱來:

一隻儂子(小孩)小小呢,

叔爹(叔父)抱來給娘飼(養),

飼得叱雞與叱狗,

飼得開門帶鑰匙;

鑰匙擱在門邦上,

要來(取下)開門與開箱,

場前(庭前)曬穀給雞喫,

後屋(屋後)種薯人偷耙(挖)

待三姑柔聲細調嘆詠完畢,二姑接着說了一個掉牙‘’老古"(1),是本地傳說中自作聰明的‘’名人"‘’日言"(人名)的故事,說是‘’日言"某一天與剛結識的朋友,自稱名爲‘’來看"的人一起結伴去河裏游泳,兩人脫了衣服下水,結果朋友‘’來看"趁‘’日言"不防備,上岸偷了他的衣服跑路了。待‘’日言"發現端倪,‘’來看"已跑得遠遠的,‘’日言"一時慌張,上岸來赤着身子張口大扯:‘’來看哎,來看哎!"衆人聽得聲音,以爲哪家有熱鬧可湊,於是好奇着爭先恐後一齊湧過來了!

二姑講完古自個捂着嘴巴咔咔笑。緊隨於後的是林小山,他注神聽完覺得好有趣,於是也學着二姑捂住嘴咔咔笑。哭鼻子三姑本來不打算笑,眼瞧林小山咔咔笑,便也哈哈笑了兩聲——她笑的好像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因這小外甥難得開心一次,所以也跟着開心似的!

二姑三姑除了哼土歌講故事解悶外,偶爾也翻出老皇曆來提神,皇曆裏涉及好多人,林小山他爸,他爺爺奶奶,爺爺奶奶的爺爺奶奶一長串人。大伯來興趣的時候也翻過幾頁。林小山因此曉得了有關老輩許多值得稱道的事蹟,心裏對他們滋生出幾分神往來。

有一天夜晚剛上完第二支神香,姊妹倆就拌上嘴,扯出當年出嫁時的嫁妝(2)陪給話題來。二姑指責她老爹(林小山爺爺)偏心,她出嫁時候老爹才陪她三匹布帛,三女兒(三姑)出嫁卻陪上八匹,三姑極力爭辯說哪有八匹,才五匹而已。二姑說我記得一清二楚,除了布帛還打了倆銀項圈給你,我一個都沒,三姑說這是哪跟哪的事。說着說着三姑忽然低頭抹起淚來,你說你老爹偏心我,房前屋後老爹種的石榴香蕉都被你摘完完了你還說他…

大伯在一旁呵呵笑,一旁的林小山卻像突然掉進熱水鍋的小魚,除了乾瞪眼,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注:(1)老古:老故事。                       

      (2)嫁妝:也做嫁奩,父母給姑娘準備的陪嫁物件。

                                                                                                                  未完待續

                                    2020.04.20. 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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