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上了別人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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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我出生時,估計雷太歲殷元帥溜號了,運氣不太好,沒成爲富二代。

小時候玩的瘋,對窮和富的體會還不夠深,大不了人家喫白米飯咱喫玉米麪大餅子,就着一碗白菜湯,星星點點的油腥,嘴丫流着湯汁,用手背一抹,喫得倍香。

上初中時,班裏有個女孩子,是我的前桌,她穿的一雙阿迪達斯三道槓。我還不太懂什麼名牌,也沒看出來比我的上海回力大膠鞋強到哪。那天下課,我尿急,起身就往外衝,恰好前桌那女孩子一隻腳伸到過道的瞬間,很幸運讓我踩中了。

她叫晴。那一腳直接把她的眼淚踩了出來。

那雙白底的阿迪達斯印上了我的鞋底子。邊上的同學驚呼起來,大家不是心疼晴被踩疼了,而是一陣嘈雜聲:我去,你小子把阿迪達斯踩壞了,阿迪達斯啊!

我根本不知道這鞋子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雙破運動鞋嘛。後來我才聽別的同學說那雙鞋子值好幾百。好幾百?我的天,我家果園一年的收成也就兩千塊錢,忙乎一年,幾雙鞋錢?上哪說理去。

我顧不上這些,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絹遞給晴,嘴裏說着,疼不疼,要不要看一下。

晴接過了手絹說着沒事,沒事,緩一會就好了。

我看得出來,她是咬着牙說的。晴拿着手絹看了看,上面有點髒,但還是用它擦了一下眼角。那手絹是我媽親手做的,她說在學校得乾淨點,別什麼都上手。她用一塊白布剪的小方塊,四周用縫紉機碼了邊,在上面繡了匹馬,很雄壯。媽說我將來一定是千里馬。其實現在想想,千里馬算不算還真不知,只是跑的夠遠,現在離家千里,算不算千里馬?

晴用完了把手絹還給了我,說了句謝謝。這時候有的同學開始起鬨說我得賠鞋。

我尷尬地看着晴,然後蹲下去用手給她擦鞋子上的腳印。

晴也蹲了下來,阻擋我。我沒聽,很用力很細心地給擦了一遍,我看到鞋面上仍有一小塊破皮,是新傷,雖說不太明顯,但還是破了相。我想這下完了,要是真的賠幾百塊,我爸不拿鋤頭錘我纔怪。

晴笑着說沒事,這是以前弄破的,還說了句謝謝。

我卡在嗓子眼的心,順溜地掉了下去。我踩了人家的鞋子,還要人家說謝謝,哪有這樣的道理。這時候又有同學搗蛋了,說着晴不要我賠,是不是看上我了。

我聽得耳朵紅,突然感到尿急啊,剛纔一緊張忘記了,不管不顧地跑了。

那天放學回家,我想起了阿迪達斯。我壯着膽子對爸說,我想有一雙阿迪達斯運動鞋。

老爸顯然是沒聽過這是什麼,張口來一句,是不是腳上的鞋子穿爛了,買。

我說那鞋子要好幾百塊錢。爸說什麼什麼達?

我說阿迪達斯,是外國的名牌。

老爸瞪了我一眼說阿迪達斯,我讓阿弟打死你吧,還阿弟打死!

我再也不敢提了,我覺得回力鞋也挺好。

後來,聽別人說起才知道,晴的父母在城裏做點小生意,她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那年代對學籍、戶口管的都嚴,晴想到城裏讀書的事一直沒成。晴一個人上學,我偷偷當起了護花使者,每天蹬着破自行車在後面跟着,一直看着她進家院子。然後調轉車頭,哼着小曲,歡快地往家趕。

有一天課間,我從外面回來,坐下來翻開書看見裏面有一張紙條:別跟着了,以後一起走吧。

我慌張地把書合上,然後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盯着我纔打量着她的後腦勺,那條大馬尾巴辮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好想去拽一下。

從那以後,放學我都提前跑到校外的拐角處等着她。然後一起騎車去她家。開始的時候,誰也不說話,我的心砰砰亂跳,後來一點點熟悉起來,我像個小男人繃直了腰板,時不時地說個不着調的笑話哄她開心。

學校在鎮上,她家離鎮子差不多五里路的樣子。每天我把她送到家,再折回鎮上再回我家的村子,又是五里路,每天我累並快樂着。

一天,我們正在路上騎着車,眼看着前面路邊蹲着一條老黃狗。我們並沒有在意。在農村,路邊的狗啊,豬啊,雞啊,成羣結隊,根本不把人放在眼裏。她靠着路邊騎,我挨着她在路中間這面。這是媽教我的,媽說將來大了有女朋友了,記得走路啥的,讓女孩子走在路邊,你在路中間的位置,因爲路上經常有車輛經過,這樣可以保護女孩子。我一直覺得對,那天,我發現媽說錯了。在我們兩個經過那條老黃狗的時候,它突然撲了上來,對着晴張嘴就咬。晴本能地用腳去踢,那狗嘴直接叼在了晴的鞋子上。那是一雙阿迪達斯,只不過換了款式。

我扔下自行車就衝了上去,黃狗鬆開了嘴,奔着我就上來。我和那狗扭打在一起,身上讓它的爪子抓了幾條大血印子,胳膊也被咬了一口。我不要命的勁上來,最後成了打狗英雄,那黃狗帶着傷嗷嗷叫着跑了。

晴一直在邊上尖叫着,看着我的傷心疼地掉了淚。我笑着說,哪個山裏的娃沒讓狗咬過,多大個事。我讓她脫了鞋子檢查一下她的腳受傷沒有。那是我第一次特認真地看了一個女孩子的腳,我只記得她的腳好白,白的刺眼,我的心撲騰個沒完沒了。很幸運,除了鞋子上留了兩個牙印外,還真沒咬透。晴說還不是因爲我過來的及時,救了她一命。我知道她誇大了我的形象,可我仍美滋滋了一晚上。

晴說要打針的,我沒當個事。回到家,媽看了心疼地掉淚,爸說一定是瘋狗,必須要打針,不然麻煩大了。爸說怎麼就招惹狗了呢,我說我沒事喫飽了撐的,瞅它不順眼,踢它了。

爸說,你這一腳得踢去好幾百塊錢。我心裏想一雙阿迪達斯沒了。

中考那年,我和晴都沒考上高中,她爸讓她考了技校,說畢業了能當工人,那也是鐵飯碗。我也想考,可人家說了,只招收城鎮戶口的,我這農村戶口不收。不知晴她爸耍了什麼花招,總之她去城裏上技校。我頭頂蒼天腳踩黃土直接成了農民。

我偶爾會跑到城裏去看她,尤其是秋天家裏水果成熟的時候,我都積極地跟着爸去城裏賣水果,然後偷偷地把又大又紅的水果收起來,趁空帶着跑到技校去看她。

每次相見,她都會帶我到校外的拉麪館喫碗拉麪,那時候一碗拉麪兩塊錢,她額外給我加一個雞蛋四毛,她自己卻從來不加。

轉眼兩年,她技校畢業分配到城裏的一家機械加工廠工作。我去城裏找她,這次,是我請她喫的一家中餐館,錢是我媽偷偷塞給我的。我說上學時,她的馬尾巴一直在我眼前晃,現在她是披肩發了,是爲我留的嗎?

她說只要我喜歡就好。

我說她禿頂我都喜歡。她氣得用筷子扎我的胸口。我說用點力氣,這顆心是她的。

她笑了,她說她纔不傻呢,本來我心眼就多, 再扎又多一個,不得把她騙到牙掉光纔怪。

後來,我磨着我爸求人去她家提親,那年我剛二十出頭。在村裏沒上學的,家條件還說得過去的,差不多都有對象了,就差我了。

一直不太懂門庭這玩意有什麼用,那次我懂了。她爸說他們家現在是城裏人,我家這條件配不上人家女兒。我爸也是個倔脾氣,給媒婆遞了話,啥條件行,開個價。

媒婆回來說算了,人家要十萬彩禮,還不算三金,就是金項鍊,金戒指,金手鐲。那天,我第一次看見我爸掉眼淚。

十萬塊錢,對一個一年只有幾千收入的家來說,簡直是地球到火星的距離。我心裏暗暗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有錢!有錢!有錢!

我決定出走,到大城市打工。爸媽並沒有阻止我,走吧,不管做啥,總比在這山溝溝裏刨土強。

臨走,我算好晴下班的時間,去她廠子門口等她,我不死心,我想再見她一面。等出廠的人走得乾淨了,大門再次關牢,我也沒看到她。我沒多想,這就是命吧。我直奔火車站,再也沒有回頭。其實後來我才知,那天她請假相親去了。

在大城市裏我換過很多工作,在酒吧當男侍者,在旅館當保安,在飯店打雜。有一天聽爸打電話來說晴結婚了,據說嫁給了一個給某局長開車的司機,很有面子。我知道,那些領導的司機都很牛的,在外面混得開。晴有好歸宿,比跟着我受苦強多了,我心安。那一夜我折騰到後半夜沒睡着,突然醒悟,所謂千有萬有不如一技在手。做些閒差,這輩子一眼能看到我秀頂的窮酸樣。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家西點店當了學徒。店老闆兼師傅待我不薄,我也盡力盡心,最後他那點本事全傳給了我。

我並不滿足,我看到一些高檔西點店精美的西點像藝術品,令我讚歎,我決定去學習。於是我把攢的錢全交了學費,在西點學校學了一年。我自信的以爲我的水平再回到原來的城市,算是頂尖高手了,可我仍不滿足,還想再學一年時,店老闆給我打電話,說他老家有事,店做不下去了,我要是接手,就給我做,不接手就盤給別人。

我想我沒錢啊,師傅說不用我掏錢,信得過我,算我一半股份,店歸我。有的賺了,他跟着分紅就成。

於是,我回到店裏撐起了場面,做得順風順水,開了很多家分店,積累了一些財富,對金錢也看得淡了很多。再也不是喊着我要有錢的傻小子了。我想我應該衣錦還鄉,爲家鄉做點事。於是,我裝着錢回到了老家那地兒的城裏,我想在這開幾家店。

同村的一個在城裏開飯店的哥們幫我聯繫了幾個城裏的朋友,約了一起喫飯,說以後在這做生意,少不了打交道,有個照應。

我那天穿的比較正式,按約定時間快到酒店時,看着自己的皮鞋有點髒,路邊有一家擦鞋店,我進去想擦完鞋子再去赴約。

店裏沒有客人,一個女人正揹着門在整理櫃檯上的物件。我直接坐下來說來,麻煩幫我擦一下皮鞋。說完我四處打量起來。

那女人應了一聲好的,就轉身坐在我面前準備給我擦鞋。

雖說只是一句好的,那聲音我總感覺在哪裏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女人一直低着頭擦鞋,看不到正臉。我的心卻莫名地緊起又緊,舒展不開的感覺。

我盯着她的頭頂,說了一句,我想看看你。

那女人明顯地猶豫了片刻,慢慢地擡起了頭。雖說她的頭髮有些零亂,臉少了些光澤,但她那清澈的眼印在我的腦子裏:晴,是你嗎?是你嗎?

她沒有說話,低着頭繼續擦鞋。

我把腳收了回來,雙手扶着她的肩,晴,是你嗎?

她低着頭點了點頭。

我說你怎麼做這個?

她說她靠雙手喫飯,很丟人嗎?

我覺得我失態了。但拒絕再擦鞋子。原來,她老公平時好好的,喝點酒就沒有人樣,經常打罵她。後來單位換了局長,直接把他開掉了。他雖說是臨時工,可平時說上句習慣了,也沒什麼本事,去開出租感覺伺候人的活適應不了,沒幾天就撂下不幹了。恰好晴的廠子也在改革大潮中破產,她成了下崗工人。她爸媽那年壓上了所有的本錢進了一批貨,結果讓人騙了,血本無歸,她爸一股火走了。後來她受夠了老公,把婚離了,自己帶着孩子照顧老媽。

我摸了摸她的頭髮說,這些年難爲她了。

她刻意躲了下,乾笑了一下說沒啥,現在挺好,擦鞋這活計,低氣點,但收入還可以,比打工強。

我說靠雙手喫飯有什麼低氣的。

她打量我一番說看我這穿戴,混的不錯吧。老婆一定很漂亮。

我沒沒人肯嫁我。

她愣了一下,說把鞋子擦完吧,我說算了,不了。坐會就走,一會還有個約。

她在門口掛了一個休息的牌子。我們兩個坐了很長時間,幾乎沒說幾句話。我只是不停地打量着她,和那個我多年前的前桌對比着。默默地眼睛溼了,不爭氣。

天黑下來時,她說她要回家做飯了,一會孩子和媽沒得喫。我纔想起來,我還有約,拿起手機一看,原來我把手機設了靜音,哥們好多電話打進來。我沒看到。

我把我的手機號寫在一張紙上遞給她。告訴她有事二十四小時可以打電話。

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疊好,放在了包裏。

我們兩個出了她的小店,她向西,我向東,各自而往。我回頭時,看見她還在往前走。

到酒店的路不長,我不時地看看擦了一半的皮鞋,想起了那雙阿迪達斯。

阿七的故事系列

【青•故事優選】爲簡書會員合夥人林柳青兒創辦專題。

本文編輯:紅耳兔小姐姐

專題主編:七公子小刀

原創圖文,他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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