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禹跡寺”詩引出的話

由“禹跡寺”詩引出的話

        林偉光

我寫了一篇讀知堂翁“禹跡寺”詩的小文字,只是借題發揮而已。文中強調知堂鄉關之戀。此翁離開紹興後,好像從此不回來了;不過,也不確實,他寫了不少有關故鄉的文章,如《故鄉的野菜》《烏篷船》《石板路》,直至晚年的《紹興山水補筆》《水鄉懷舊》,以及爲魯迅小說作解說文字,等等,可見是難以忘懷的,而且至老不變。

      但此詩,如果僅着眼於桑梓之戀,顯然理解上有些狹隘,未能真正體會詩裏的微言大義。詩中是有情的,但此情遠遠超過了對故鄉之戀。

      對知堂有深刻了解的止庵先生說,1937年底,周作人寫詩:“禹跡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蹟欠分明。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太有情。” 上海沈尹默和詩:“一飯一茶過一生,尚於何處欠分明。斜陽流水乾卿事,未免人間太有情。” ​​​周作人對此有云:“匏瓜廠(即沈尹默)指點得很不錯。但如致廢名信中說過,覺得有此悵惘,故對於人間世未能恝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捨去也。”——結合此語,我們對此詩的理解,就更加透徹了。

      知堂這代文化人物,思想境界高遠,所着眼的從來都是世界,所思考的也是整個的人類,即如此小詩,雖僅四句,卻意蘊深遠也。尤其在這特殊年月的時代背景下,所表達的內涵就更是耐人尋味。所以,沈尹默才嘆道:“未免人間太有情”。他是太瞭解詩中之意了。

      生於新舊思潮激盪,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時代,知堂這一代知識分子,並不像我們所想象那麼簡單,他的內心世界複雜而浩大,並且充滿了矛盾,不斷地糾結、衝擊,不斷地掙扎、鬥爭,是很痛苦的。他就曾十分無奈地說,自己的身上並存有紳士鬼和流氓鬼。這話十分生動。而這些矛盾與糾葛,就都在他的文章和雜詩裏深刻地表現着。

      一段時間,我讀知堂文章,心有所惑:即是在日本侵華時期,他一方面如小丑般走上臺前表演,置民族大義於不顧,一方面又常常在文章裏流露出深切的黍離哀痛。如一九四0年,他寫了一篇《炒栗子》,在閒話裏分明別有所寄,寫有一詩云:“燕山柳色太悽迷,話到家園一淚垂,長向行人供炒慄,傷心最是李和兒。”借寫兩宋之故事,隱寓一段沉痛之心情,文和詩都弦外有音。

      這個時期,正是知堂文章的爐火純青時期,信手拈來,皆有妙筆,文章淡致之下有沉鬱之苦澀,於從容裏不無悲憫之情。有的人奇怪,爲什麼於此特殊背景下,知堂文章能臻如此佳境?文章內外的知堂翁,竟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物。其實,這纔是真實世界裏的人生。人性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醜與美,善與惡,常常是糾纏着的。於是,人們總在掙扎着,不甘沉淪,又無可奈何地沉淪,這就是真實的人生,所以,臺靜農先生晚年纔會慨嘆說:“人生實苦”。我的理解,這痛苦並不是指物質上或肉體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深深的痛苦。

      知堂的痛苦,是伴隨着他的人生,烙印在他的作品之中。他一生著述不輟,即使被監禁期間,他還寫詩,他是以個人的痛苦,見證着人類的痛苦。當然已超越個人之小我,有大我的人間世的悲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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