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安(叄)

        千歲安想了很久,久到朝陽變爲夕陽,懶洋洋地掛在那屋檐上,才扯開嘴角,說不清什麼意味地笑了幾聲。

        他明白他天真在哪裏了,千歲安想。

        他以爲攝政王還是一年前的攝政王,根基不穩,政局混亂,朝臣尚未完全歸順,正如他以爲他自己還是一年前的千歲安,勢力未被連根拔起,心中尚存少年熱血,仍有孤注一擲的機會。

        所以他錯以爲他有和皇叔談判的資格,卻沒意識到,或者說,下意識地忽略掉一件事——他唯一的所謂籌碼,其實早已是別人的囊中之物,要與不要,只在一念之間。

        他站錯了位置,用錯了方式,即使再怎麼努力去夠到終點,終究是徒勞。

        而且,這也許就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了。這是一種突兀的預感,卻無端地讓千歲安感到心慌。

        千歲安開始學習做另一件事——認命。

        冷宮的日子其實也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難過,除了時常會被只鋪了一層薄薄的褥子的木板牀給硌醒,冬天煤的份例總是缺斤少兩,以及有着奇怪味道的飯食外,小日子過得還是很有滋有味的嘛。

        體驗了一個月冷宮生活的千歲安如此樂觀地想着。然而再過幾個月,他便連這樣僅限的樂觀都無法保持了。

        冷宮那點可憐的份例依然在被不停削減,像人不斷膨脹的惡意與貪戀,難以遏止,且得寸進尺。

        千歲安在內務府據理力爭時,看到那些他十幾年從未見過的醜惡嘴臉,很奇怪的沒有爲這超乎他預想的勢利而驚訝或惱恨,也沒有傷春悲秋的感嘆或自憐,只是有時被晾在門前,看着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嫌他礙事似的匆匆避讓,心中會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冷宮這少得連塞牙縫都不夠的肉沫,也真虧他們咽得下去。

        什麼是苦中作樂?這就是苦中作樂。其實人生便也就是場苦中作樂,千歲安明白得晚了點兒,卻也不遲。

        好在他這樣的苦中作樂也不用持續多久,在幾個王朝更迭中依然屹立不倒的內務府,顧忌他皇族的身份,一般不會直接拿掃帚趕人,多是隨便拿點東西打發了事。

        堂堂太子現在怕是連乞丐都不如了。千歲安咬着那幾乎餿掉的饅頭,走在通向冷宮的小道上,想着想着便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又一抽一抽地哭了出來。

        他就這樣,艱難地活了下來,孤獨又寂寞地走過了他的少年時期。

        十五歲時,千歲安的思想發生了質的轉變,從怎麼活着,到開始覺得,他的死法也無非就是因爲沒有煤被凍死和被這裏的寂靜給逼瘋的區別罷了。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至少可以不用當個餓死鬼。

        千歲安有一刻特別想給那些曾經被他不屑過的禁錮在這裏的妃嬪們道聲歉。他以爲是那些人太經不起打擊,纔會如此輕易地選擇了死亡,後來才明白,冷宮這樣的寂靜冷清,和看不到長夜盡頭的絕望,原來是真的可以逼死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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