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以後


北方的六月,開始熱、燥。

她點上一柱香,放到酒罈旁,拿一把蒲扇,慢悠悠從裏屋走出。坐石榴下,閉着雙眼,聽蜜蜂“嗡嗡嚶嚶”。

小外孫女跑過來,喘着粗氣:“外婆、外婆,外面有個要飯的。”她一抿嘴,從身上掏出一個鋼洋,“去,拿給他。”

小外孫女接住錢,跑了。

她靠在藤椅上,繼續閉着眼,從窄窄的縫隙裏,看三層洋樓,紅磚院牆,琉璃瓦房大門,嘴角露着笑,無疑她對這些是滿意的。

扇子搖來搖去,蜜蜂在耳邊唱着歌謠。

四十年前,正是臘月二十四,抱着三妞,正在給孩子餵奶。他回來了,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從外地打工回來。進屋還沒喘口氣,就問:“生的是什麼?”

她漲着通紅的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掃地的。”他的臉一下子由紅變紫,又由紫變青,沒好氣地說:“真她媽的不爭氣,連生三個,硬是沒一個拿鋤把的,對不起祖宗啊!”鋪蓋卷沒放,說着就邁出屋門。

等她回過神,他已經來到大門口,她撩下孩子就喊:“柳蛋你混蛋,給我回來,回來,等過了年再走。”他硬是沒回頭,沒再說一句話。四十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留下了喉結上的那塊紅胎記,在眼前閃。

“外婆、外婆,他不要。”“走了嗎?”“也沒走。”今天遇上鬼了,一個要飯的卻不要錢。她眉一皺,指着石榴樹下立着的一根棍子:“去,拿這個棍子捫他去,看他骨頭有多硬。”

小外孫女如接到聖旨,拿着棍子跑了。

她繼續晃着藤椅,搖着心事。剛嫁來時,長着大辮子、渾圓的奶子、凸起的臀部,是這一片有名的俏媳婦。他對她也不賴,每頓飯頭碗是她的,喫到紅薯、芋頭必挑過來,逢年過節,少得可憐的肉盡她喫。

“外婆、外婆打不走。”她這纔不情願地欠欠身,伸個懶腰,打個“呵嗤”起身。來到門外,只見那人茅草型頭髮,低着頭,看不清模樣。

她沒說話,一棍子就掄下去。一下打去,要飯的挪挪腳;又打下去,擡擡頭。就那一瞬間,看見了他喉結的紅胎記,難道是他。一定是他,四十年的歲月,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容貌,但改變不了的是胎記。

她纔想起,村書記昨說的話,他在外面呆不下去了,更驗證了自己的判斷,一定沒錯。想到這,她咬咬牙,狂掄下去,要把四十年的希望、失望、愛,恨全發泄出來。

打夠了,沒勁了,扔下棍子掩着臉就跑。再無心看石榴開花,聽蜜蜂“嗡嗡嚶嚶”。

她搬來桌上那壇酒,斟上一杯,一飲而盡。涼了胃,熱了心,渾身酥軟。端詳鏡子裏的自己,紅蓋頭好像從未揭開過,一瞬間就老了,掉了牙,連牙牀都磨平了,不由眼角溢出淚花。

她一會覺得自己是團棉花,高高飄上天,一會又覺得自己是個石碾子,牢牢粘住了大地。

當他拉着她的手,從大門的火盆跳向院子時,就註定了她一生的命運。他給了她幸福,痛苦,更多是災難。

“篤篤篤”有人敲門,村書記來了,“閨呀!你也出了氣。他也遭到了應有的報應,就讓他進屋吧!”她努努嘴,算是同意。

他一進屋,她又努努嘴,指指牌位,柳蛋撲通一聲跪下,緊接一聲:“我的親孃呀!”那一聲“親孃”猶如一個閃電,劃破了夜空。

夜跟着靜起來,爐子的香繼續燃燒,滿屋子溢着清香之氣。

她起身倒上三碗酒,一碗給娘,另一碗給他,最後自己留一碗。她端起自己那碗酒,一直擎過頭頂,又放到嘴邊,含淚一飲而盡,飲盡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月牙升起,石榴樹停止了跳動,只有小花依然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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