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间风月谈:上帝恩赐的饥饿

 


      ‘’ 油旋唻!又大又新鲜!刚出锅的油旋唻!‘’

        被强烈的日光把全身晒成古希腊青铜雕塑的妇女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她推着自行车,后座绑着木箱子在叫卖。

      那时那刻,我一生都难以忘记。她的白箱底躺着最后一枚油旋!它的脆香饼皮卷成一圈又一圈,像激流奔腾而下,疯狂转成黄澄澄、香喷喷的漩涡!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想张开,舌头在发抖,喉咙里伸出一千只手,眼睛急切地盯住那饼,生怕第二个人的手凭空来抢。

      我抖着手,抖着腿,鼓起勇气,含糊不清地说了我有史以来对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姨,我买油旋。‘’

      我迫不及待掏出裤兜里捏瘪的1毛2分钱,捧回那个香喷喷的大油旋!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一次行动。

      那真是一辈子最香的饼!干、脆、酥、咸、香!像晴朗天空灿烂的太阳!温暖妩媚而光芒耀眼!我毫不犹豫,像饿狼吞小肥羊。

      先把油旋“花瓣”扯下黄澄澄的一大圈,又干又脆,还沾着丰厚的胡麻油泥,咸中带香;我掰完了一圈圈‘’花瓣‘’,再嚼吃香厚的‘’花盘‘’,啊!胡麻油做的油旋饼呀!无与伦比的美!我记忆中最好吃的美食!

      小时候吃到油旋的机会非常稀有,而极度饥饿又让这种幸运的概率加了双倍又双倍,所以直到今天,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我为什么那么饿?


      11岁那年,六一儿童节,我们全校组织春游。家里早饭向来是冷硬白馒头就白开水、咸菜,我总是没有胃口,一口都不想吃,饿着肚子去上学,母亲也从来没问过。但是,一年一次的春游,她给我准备的野餐午饭还是一个冷硬白馒头和一壶白开水。我极其不高兴,一年才一次春游,其他家长尽可能宠一宠孩子,同学们带的都是焙子、蛋糕、油条、桃酥之类。

      母亲的眼里,馒头冷硬干了,也是极好吃的,而且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顶级皇家美味!母亲12岁,姥爷去世,家产被没收,一贫如洗。我姥姥把仅有的一点白面蒸几个馒头,晾冷后吊在房梁上晒干,每天用小米汤泡白馒头当辅食来喂养还是婴儿的三姨,母亲的童年记忆里,吊在房梁上的白馒头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美食!她饥肠辘辘的时候可望而不可即。从母亲的逻辑上说,她一点错也没有,在她看来每天给我吃干冷馒头,我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我一脸不高兴,她觉察到了,又给我一毛五分钱,嘱咐我渴了买根冰棍,饿了买个油旋。但我什么也没买,母亲完全不知道,和陌生人说话,我有严重的心理障碍。

      我饿着肚子,跟着全校大部队走到霸王河,中午野餐。我早已饥肠辘辘,但不甘愿当众啃冷干馒头,同学们吃得那么五彩缤纷,我又馋又羡慕又自卑,因为就连家庭困难的丁建军同学,今天也大大方方吃了2颗溏心煮鸡蛋,3个韭菜鸡蛋大包子,喝着白糖水。


        我生母亲的气,也生自己的气。赌气一般就是不想碰那个一年四季都干巴巴的冷硬馒头。我饿。午后归途太漫长了,仿佛地球停止了自转,时间也去睡觉了。我的前胸和后背已经紧贴在一起变成一张皮了吧?系上绳子变成风筝我能不能飞出去?我不断地哈出口气,假装是世界上香喷喷的肉包,再哈一口气,假装把香喷喷肉包咽下去。我反复摸着书包里的冷干白馒头,就是不想碰它……越走越慢,我逐渐被别的同学超过,变成了尾巴尖。

      进入市区,解散各自回家。我有气无力地挪着脚步,突然,宝贵的吆喝声像上帝送来的礼物,我两眼放光地奔向那个卖油旋焙子的妇女,她仿佛头顶光环,来自天上!她使我生平第一次和陌生人说话了,敲开了我心理上的铁门。


      离开草原,烧饼都缩小俩倍,仿佛只有草原上的人们才会把焙子烙成太阳的模样,像草原上的太阳一样又大又明亮,光芒灿烂,璀璨辉煌!焙子的异香来自胡麻油。油旋是其中之一。胡麻油的颜色是橙黄的,且浓且稠;胡麻花开时,原野变成浩浩荡荡的金色海洋。

      胡麻油是当地居民的做饭之宝。我老父是支边的福建人,吃惯了胡麻油,曾经带胡麻油回福建,以为世间珍品献给家人品尝,结果家人都捂着鼻子逃跑!我先生长在四川,生活在北京,胡麻油的异香让他无法忍受。可对于我来说,那胡麻油的色泽不是美艳如花吗?胡麻油的香味不是深沉醇厚的吗?而胡麻油做的油旋饼呀,我的饥饿加倍了它的美味,我的离乡加倍了它的珍异。以至于变成我口味上的至爱之一,记忆中的乡愁之一。

        如今想起童年的那次春游,对自己童年的娇气和矫情,深感可笑。比起上世纪的三年大饥饿来说,比起饿死遍地的人,我父母活下来是极度幸运了。我父亲光腿赤脚踩在冬天冰冷的秦淮河里,掏一天的河泥,只有二两稀饭,饿极了,喝冷水充饥;我母亲常说那时风雪寒冬,姥姥全家饿倒,唯有二舅去地里挖回一口袋农人弃在地里未挖出的小山药蛋,已经冻黑,像一颗颗石头蛋,姥姥挤干里面的水,煮熟了吃,救了全家人的命!我拒绝吃的干冷馒头放在大饥饿时期岂不是神仙吃的美味佳肴了?

        我今天能够写故乡美味的油旋饼真的很幸福,刚刚把母亲寄给我的20个油旋饼,配着热腾腾的奶茶,一口一口享用完了,在恋恋不舍的回味中,想起一句名言:“幸福是因为有对比而产生的。”

        在这个物质饱足的时代,再对某种食物的美味念念不忘,刻骨铭心已经是极为稀有了,于是我对于自己对食物能够有所珍惜感到一种庆幸,短暂挨饿比过于饱足,获得的幸福感体验更多,没有挨饿的经验,也就没有珍惜食物的经验。

        我中年以后经历了8次大手术,从头到脚伤痕累累,这让我更为看淡物质,而去追求心灵的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有过苦难记忆的人,得到的是上帝的另一种恩赐。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