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貧窮與美麗好像總勢不兩立。
敏敏的整個童年都在渴望新衣，渴望到想當一個裁縫。可以穿漂亮衣服，是小女孩兒心中再綺麗不過的夢。
敏敏有個哥哥，大她兩歲，所以從小都要撿哥哥的舊衣服穿。爲着節約，連校服也是哥哥穿剩下的。男孩子寬鬆的版型更何談樣式，小姑娘對美的覺醒比較早，看着別家姊妹總有新衣，敏敏心裏眼裏都是羨慕。
但懂事的她知道，沒有新衣這件事情不能哭鬧，也不能改變。
終於等到哥哥上中學，個子像施了肥的高粱一樣開始瘋長，敏敏才終於擺脫穿舊衣的命運。
家裏有位做裁縫的遠房姑媽，正好在哥哥唸書的鎮子上經營一家制衣店，量體裁衣也兼賣布料。媽媽便讓兒子把穿舊衣服拿給姑媽幫忙修改成敏敏的尺寸。
敏敏至今都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哥哥從鎮子上下學回來，帶回了開啓她夢想的禮物。魔法師一樣，姑媽居然將哥哥的舊衣裳改了一條連衣裙和一條揹帶褲。在這之前，她還從來沒有穿過裙子呢。
運動服改成的裙子，均勻的打了褶子，收出了小姑娘細細的腰身，胸口處還用碎布裝飾了小巧的玫瑰花。
那一晚，敏敏穿着裙子在院子裏旋轉，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玫瑰花上的蝴蝶，快要飛起來了。睡覺時候也不捨得脫，規規矩矩地躺在牀的正中央，害怕弄皺了那精細的裙褶。心裏期盼着：“天怎麼還不亮啊，我已經迫不及待要去給同學們看我的新裙子了。”
帶着滿足又焦急的微笑，年少的敏敏做了個夢。夢裏面，色彩繽紛的裙子飄滿了天，而她也飄揚其間，是一隻歡快的鳥。
02
自那以後，敏敏的衣服有了天翻地覆的革新。
她無比期盼每月的月末哥哥放假回家，帶回姑媽的驚豔改造。那些毫無款式的，甚至是醜陋的舊衣服，彷彿被姑媽施了魔術一般，變成了彷彿是長在敏敏身上的，美麗又妥帖的翅膀。連城裏來實習的洋氣的美術老師都問她衣服是哪裏買的。
姑媽還會用零碎的布料給她做圍巾、手套、小包等物件，當然最最驚豔的還是那一件件款式新潮的裙子，讓周邊的姑娘們羨慕得要死。
年輕的女孩子終於也可以打扮自己了，敏敏越發注重自己的穿着，連帶着梳什麼頭髮、戴什麼髮卡、穿什麼鞋子都開始講究起來，課本也要扭着哥哥幫忙包上書皮。自己的衣服還非得單獨洗，害怕媽媽給洗壞了，晾乾後精心熨平褶皺再整齊摺疊放進衣櫃，像愛惜珍寶一樣。
爸爸對這種講究行徑有些微詞，怕小姑娘耽於打扮誤了學習，想要終止讓姑媽改衣服。但媽媽很支持，還開玩笑說：“託你這個妹妹的福，也算把前些年虧欠女兒的新衣服補回來了。”
敏敏無比崇拜這個給了她虛榮與驕傲的姑媽，好想見一見她。那麼心靈手巧的女人，一定是很美又很幸福吧。
她向爸媽打聽，媽媽說因爲是遠親瞭解得並不多。其實姑媽的本家不在他們這個鎮子，隱約聽說她年輕時行事乖張，早早外出闖蕩，喪夫後回家待了一陣就搬來鎮上一直獨居，和親戚們鮮少來往。此番央求她幫忙改衣服也是不得已。
她又問哥哥：“你見過姑媽的，她是怎樣子人呢。”
哥哥說姑媽挺熱情的，只是店鋪生意有些冷清，她倒是很喜歡給你做衣服的。每次都問你滿不滿意，還總問我你喜歡什麼呢。
03
帶着模糊的印象，敏敏第一次見到這位姑媽，卻是在醫院。
某次哥哥空手回來，急急地說姑媽病重，無人照顧，他放假去取衣服才發現都閉店病了好幾天了。
與想象差別很大，躺在牀上的姑媽穿着普通，形容憔悴，沒有任何的修飾，明明年紀比媽媽小很多，看着卻蒼老得厲害。生病後也無人照看，她獨居在店鋪樓上的房子裏，冷鍋冷竈的很是淒涼。
敏敏一家的來訪讓姑媽的眉眼間都有了生氣，她非得要起身招呼，對敏敏更是喜愛得不得了。說自己收集了好多衣服的樣子，等着給小姑娘改衣服呢。鎮子上的人都不配她的手藝，只有給這位遠房的侄女做衣服，才能解解她的技癢。
正巧趕上暑假，敏敏留了下來照顧姑媽。
那一陣，姑媽本來了不得的病好像一下子痊癒了，她也無心開店，生出了巨大的熱情要給敏敏做衣服。不吝布料，全部新做。
姑媽翻出自己積攢的衣樣，春夏秋冬都有，讓敏敏做模特，貼心地詢問侄女的喜好，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爲她量身定做。
敏敏從最初的開心，到後來是完全的招架不住。姑媽不要命似的做衣服，恨不得晚上都不睡，眼看着衣服一件件掛滿了屋子，敏敏哪裏穿得過來。
可她勸不住，姑媽似乎陷入了一種瘋狂。做完了四季的衣裳，她還要爲敏敏考慮長大以後要穿的衣服。
她還開玩笑地說：“你以後一定要考到外面的學校讀書，肯定會到大城市裏去生活呢，那裏的姑娘們可會打扮了。我也曉不得她們現在都穿些什麼了，要是這些衣服以後你穿着被人笑話，可不要怪姑媽哦。”
“對了敏敏，你以後想做什麼工作呀？上班之後穿衣服可是要講究一些的，我好提前給你準備啊！”
“我得找找，有沒有大紅的布料，興許還可以爲你做一件嫁衣呢。婚紗我就不給你考慮了，那是留給你自己慢慢挑的樂趣。”
……
04
縫紉機不停地轉動，庫存的布料越來越少。
敏敏莫名就有預感，姑媽應該是活不長了。看着滿屋子的新衣，她開始陷入恐懼，她感覺這過量的新衣其實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她想要制止姑媽的瘋狂行爲。
或許是沒有布料了，也或許是姑媽覺得衣服夠穿了。縫紉機終於停止了聲響，姑媽的生命也引來了最終的倒計時。
她躺在牀上，溫柔地看敏敏一件一件地試穿新衣，臉上有種恍然回到少女時期的嬌俏與憧憬。
敏敏陪她聊天，問出了心中一直的疑問：“姑媽，你爲什麼不給自己做些漂亮的衣服啊？”
衣櫥裏只幾套換洗的衣物，式樣再普通不過，顏色更是沉重得很。
姑媽不回答，反而問她：“敏敏也想要學做衣服吧。”
這是敏敏的另一個疑問，姑媽爲什麼不教她做衣服呢？
姑媽讓她撫摸着那些新做的美麗衣服，感受布料柔軟的觸感和連接處細密的針腳。
她說：“敏敏啊，若是不嫌棄姑媽的手藝的話，你這一生大概都不用添置太多新衣了，這些衣服足夠了，足夠讓你在任何場合場合都美美的。”
“敏敏啊，衣服是會欺負人的，你越是缺乏就越是想要，你越是想要它就越會欺負你。你可不要被它們欺負啊！”
沒熬多久，姑媽就走了，留下滿滿一大屋子的衣服，各式各樣，無一不精緻漂亮。
操持完姑媽的喪禮，敏敏問媽媽：“這些衣服，我可以要嗎？”
媽媽說："你長大了，想要或不想要，是要自己決定的。"
姑媽沒有騙敏敏，那些衣服在以後的歲月裏從來都沒有過時。
但敏敏很少穿，一屋子的美麗衣裳，就像是一個太過真實的夢，美好又荒涼，讓她不忍去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