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賣醬油女人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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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望1    保姆?

        “來了周村好醬油嘍——”這吆喝聲拖拽着長腔,綿長高亢宏亮,極具穿透力,大院的樓房都要嗡啊嗡吧。

      每每這時,大院裏會響起一陣密集的開門關門聲,看到一些身影,拿着大小質地不一的塑料壺、玻璃瓶,陸續出來,匯聚成一堆,女人早不再吆喝,熟絡地打着招呼。

      “他嬸子怎麼買這麼多?咱這好醬油果然名不虛傳。誒對了,學校放假了,是家裏優秀的兒子回來了?”

      這王嬸子聽得一張大圓臉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笑。王嬸家的兒,可不簡單,自幼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考到北京上大學了。

      說完,女人朝正往這邊走的一瘸腿老頭喊道,“誒呦呦,劉老爺子來了,來兩回都沒見着您。看這壯實的身板,和小夥子一樣。”

      劉老爺子看着女人,女人雙手快過變戲法,從車一側布兜裏拿舀勺,漏壺,稱杆,掛上秤砣,再接過王嬸子的醬油壺,擰開桶蓋,套上漏勺,一勺勺舀,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讓人應接不暇,更別說劉老爺子有些昏花的老眼。

      劉老爺子眼見女人又把醬油壺交到了王嬸子手裏,朝女人“嘿嘿”兩聲,又看向身旁的王嬸子正待開口,女人接着他油壺,嘴也跟着道,“我說是吧,他嬸子?是咱家兒子回來了吧?我猜的比算命先生都準。”

      王嬸子樂得張着一口白亮假牙,發出嘎嘎嘎的笑聲,“可不,昨天回來了。”又皺皺眉,“去的時候一個人,回來一雙人,說假期要在家多呆些天,得多打點。”

      劉老爺子已挪到自行車攤跟前,“兒子帶了兒媳婦回來,這可是頭等大喜事,你皺啥眉頭?”

      站在王嬸後面的,是總是慈眉善目的任老師,小學教師退休,說話溫文爾雅,連帶笑也是。此刻他一邊遞油壺,一邊說笑呵呵道,“你要去算命了,那我們怎麼喫醬油?”   

      女人一擡眸,“算命,我哪有你任老師好命?光呆在家享清福。我那兒媳已經懷上了,再過幾個月,就得伺候兒媳婦了,醬油都賣不成了呢還算命?”

      “還有王嬸,看看,人家兒子領了北京的媳婦來了,咱家孩子學習又不爭氣,再不找媳婦,還能沒一樣行的?哈哈哈哈……”震天動地的笑當然引來一片豔羨的嘖嘖稱讚。

      “看看,你們看看,我一看劉老爺子臉色就知道,這不,這麼大的醬油壺吧,不止兒子回來了吧?咋着了?家裏也要添丁了?準備抱大孫子了?先祝賀一下。”

      “看你這牙尖嘴利的,你不也快升級當奶奶了?”顯然劉老爺子已默認,

      “什麼奶奶?再有五個月,咱就調崗。”女人道。

      “怎麼?真去當算命先生了?”任老師稀薄的眉毛抖動一下,嘴上戲謔地問。

      女人看大家都投來疑惑的目光,聲音又提高一個分貝,一張紅樸樸臉專門湊到任老師面前,道,“是調崗,快調成保姆了,沒想到活了一輩子,最大願望是保姆吧?哈哈哈哈……”

        “最大願望……保姆?嘎嘎……”

        “嘿嘿……一輩子的願望……”

        “呵呵……有道理,有道理。”

        ……

      王嬸子嘎嘎嘎的細嗓門,劉老爺子的嘿嘿,任老頭略帶優雅的呵呵,還有女人豪放不羈的哈哈……這帶着許願的澎湃聲波震得大院抖啊抖。

      果然,之後很久,大院不聞吆喝聲。


願望2  甦醒

        “來了周村好醬油嘍——”

        忽然某一天上午,快下班時,女人熟悉的吆喝聲,又在大院悠長地響起。正值冬日太陽掛在天上時,可中看不中用,地上人縮頸縮手,凍得直哆嗦。大院裏凡聽到的,能出門的還是都出門了。

      畢竟這聲音好久沒來了。

      畢竟她的醬油是廠家直銷,上門服務貨真價實,深得大院一衆老人歡心。

      最先到的還是王嬸子,一身大紅花色棉襖,厚實,寬鬆,還有更加滾圓紅潤的大臉盤子,“嗨,我說,聽到這聲音,尋思着不該是你吧,這不,蒙對了,還真是你呢。”

      “他嬸子還是恁麻利,每次都是第一個趕到。”女人說着,從車一側的布兜裏往外掏那套工具。

      “怎麼了這是?”女人朝緊隨王嬸子來的人,居然是劉老爺子,拖着那條不能打彎的老腿,一步步挪着,居然還挺快,“劉老爺子好大精神,攆女人賽過小夥子哈。”

      “哼!”王嬸子頭一撇,白了身後人一眼,“什麼小夥子,大半截入土的人了都。”

      “嘿嘿,你還當穿上大紅衣服,你就變回到十八?”劉老爺子一擡頭,正好接過王嬸子的一對白眼,立時眯縫起眼,多皺的嘴角越發下垂,一副好嫌棄的模樣,“怎麼買這麼點兒?哦孩子走了?”

      這話戳到王嬸子心窩窩,王嬸子皺起好大的眉頭,可分明又含了許多明晃晃的炫耀在裏面,“可不,公派留學去了德國,一時半會難回來了。”

      王嬸子看向女人忙碌不停的雙手,眉間隱有粘滯,才發現這女人怎麼話少了?眼珠一轉想起什麼:

      “咦,我說你這當奶奶的!怎麼跑出來了?你兒媳婦不找你毛病?”

      女人手停頓一下,又繼續舀出一勺往漏勺裏倒着,“不出來怎麼辦?今年兒子出了車禍,等着救命錢呢。我出來,錚一分是一分,總好過一家人都守在家喝西北風。”

      “啊,傷得挺厲害?”王嬸子關切地急急問一句,那王老爺子已轉身回走了,聞言也轉身,豎耳側聽。

      女人低沉下嗓音, “傷得挺厲害,植物人,醫院住不起,這不剛出院。我得出來劃拉點錢。倒是生了個大胖小子,看着真稀罕他哪……我一大早伺候好他們仨,趁空出來轉一圈。”

      立時一陣短暫的靜默,又響起七零八落的聲音:

      “什麼責任?應該有賠償的。”

      “合作醫療報銷了沒?”

      “單位上班能走工傷保險的。”

      ……

      女人放下勺子,眼角顯出疲憊,“兒子喝了酒回去,正趕上那晚兒媳婦要生……萬幸兒媳婦沒事,總算安安全全生下我那大胖孫子……哪有什麼賠償。”

      “嗨嗨嗨,你看你看,植物人,這得傷成多厲害,你可辛苦了。”王嬸子話語裏滿含關切。

    “唉,我辛苦點倒無所謂,”女人接過遞來的油壺,拿起勺子,又說,“就是心疼我那孩子,多遭罪……總算還活着,醫生說得很肯定,短期恢復的希望很大。”

      女人說到這裏,眼底有一抹亮色轉瞬即逝,話題一轉,“對了,怎麼沒見任老師下來?這麼忙嗎?”

      女人接過一隻遞過來的大油壺,遲疑一下,側兜裏一陣翻騰,拿出一漏斗。

      有個聲音道,“別光去惦記人家任老師了,去湖北了,給女兒帶外孫去了,我要的三斤,還差兩提子。人家任老師已經功德圓滿了。”

      “功德圓滿?麻煩纔開始吧?”女人擰着油壺蓋子,臉色一沉道,“不說那麼多,天天盼着兒子醒過來,一家人和和樂樂吧。”

願望3  還債

      “來了周村好醬油嘍——”

      聽到這吆喝聲,又是大半年過去了,正值暑假。太陽偏西,熱浪似乎也西去,女人把車停在大院唯一那棵大槐樹下。一位老太太,穿了件大紅花短袖,圓滾滾地走來。

      “誒呦呦,我說王嬸子不光耳朵好,腿腳還好使,你看我這才住下,你就嗖的飛來了。”

      “嘎嘎,嘎嘎,”王嬸子笑得渾身的肉亂顫,“你看你說的,我成小鳥了。真那樣就好了,就飛德國去看看我那大孫子,不用讓兒子花錢了。”

    “嘿嘿,飛德國去?”後面的劉老爺子乾笑兩聲,“你別和這秤砣似的,吧唧一聲墜下來就好了。”王嬸子回頭,當胸就去捶劉老爺子:

      “叫你這烏鴉嘴胡咧咧!”劉老爺子拖着那條不打彎的腿,晃悠着退了一步,還是捱了王嬸子兩捶。

    “誒呦呦,他王嬸子你可悠着點,別讓劉老爺子賴上你,上你家喫飯去。”一擡眼帶出幾分驚喜,“嗨——任老師來了!任老師不去看外孫了?”

      “不是你說那話,要輪崗嘛,”任老師銀白如霜,精神矍鑠,“這不,輪到親家公上崗了。我看你臉色又年輕了。”

      “嗨,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還年輕,忙得唄。兒子醒了,得慢慢恢復,媳婦身子不好,倆人在家帶孩子,還在家串珠子,說能掙錢,我再出來轉轉。我現在的願望就是掙錢債。”

      圍了一大圈人,小孩子們立馬成團,一個胖墩墩小男孩猛地跳出來,衝着女人,調皮地叫,“我的願望是假期再延長。”

    “你這熊孩子,看我不告訴你爸爸。”有人在喝斥孩子。

    “我的願望是去病蟲蟲快死光光,我要去海角天涯。”又有個有些靦腆的小女孩插一句,“媽媽都說了,病蟲蟲死光光,就帶我去。”

      ……

      夕陽西下,西邊一片金燦燦晚霞,給大院鍍一層金光,每個人臉上,甚至每個人的願望都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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