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心中至誠至敬

王陽明將涵養看作太陽所在的南,河流所去的東,人應望向和走去的方向。無論是想涵養自己,還是涵養孩子,這都是依歸——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在涵養面前,都如孩童。

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這裏的涵養是動詞,惟此才能通往作爲名詞的涵養。

歌詩、習禮、讀書,看上去稀鬆平常,都是舊時的尋常教法,與今時似乎也有隔閡,卻其實不尋常和聯繫緊密之極。它們背後,不僅有着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三重隱喻,更指向中國人幾千年來所追求的至深之境。而多數人,都無力看至這層。

何爲歌詩的隱喻?便是這個時代無數人說着的詩和遠方。這非情懷而是心境,非出去而是回來。陶淵明詩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詩說“人充滿勞績,卻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其中道出一個深刻的心理學原理:心遠才能容得下世間的種種,才能消融世間的嘈雜,於是在從容中生出詩意。反之呢?心小心窄,世間種種便皆是壓迫,世間嘈雜便皆是相擾,生出的就只能是壓力、焦慮和煩躁。心大則世間小,心小則事事大。

莊子《人間世》裏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無用之用方爲大用,無爲之爲方爲大爲,說的就是這點。人往往不擴充自己的容器,卻想裝更多的水,不潑在自己身上直至淹死又待如何呢。所以王陽明在《訓蒙大意》中說:“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爲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今人的毛病是凡事只求有用,如同叢林裏只顧眼前飢飽而枉顧清風明月的動物。是的,這是一種動物性。詩和遠方,則是人的神性。

消除這種動物性、去往神性的路,王陽明給出的答案是歌詩,讀詩、背詩、品詩。因爲神性即是人之內心與萬物的詩性。“歌”字用得很妙,說的不僅是詠詩的平仄頓挫之法,更有詩性如歌之意。這個過程,歲月里長久的薰染,就是對內心和看待世間的眼睛之詩性的涵養,就是陽明以此“發其志意”的深意,志即心志,意即詩意。心意如詩,歲月才能如歌。

何爲習禮的隱喻?便是這個時代很多人在說的儀式感。而儘管很多人在說,真正懂得其內涵的卻少之又少。於是以爲是泡一杯茶、讀一本書再拍照發朋友圈的情調,妝要化好、衣要品味的外在講究,節日送親人愛侶禮物的情意表達,稱之爲生活的儀式感。這太表面了,失卻了根本和重要的東西。

古人在占卜、祭祖、拜師等時,有焚香沐浴、齋戒三日、三叩九拜等儀式,這是因爲他們講究的是心的誠與敬,《大學》所謂的正心誠意。儀式感較深的真諦,就在這裏。如今每到過年就有不少人抱怨沒有年味兒了,正是因爲沒有了這份誠敬,過年的儀式也就成了表面工夫和負擔。

心中至誠至敬,發之於外自然就是莊重的表達,而不是徒有表面的故作姿態。而今時之人所謂的儀式感,就落在了故作姿態上,即使心中有些許認真和真情,似乎也是可有可無,表面的標榜要遠遠大過內在的真實。這種瑣碎淺薄,不是儀式,而是表演。

心中誠敬,所立處是心的本源。萬法因心起,誠敬之心落在自處、待人、接物上,就時時處處無不體現出一種儀式感,而不只在大事之上、特定之時。王陽明說“習禮以肅其威儀”,這就是威儀所在,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氣質和氣場。

就如一個嚴謹之人,往往時時處處都是嚴謹的,不論是書桌、書架上有序的整理擺佈,還是獨立或行動時皆有很高辨識度的姿態,無不讓人感覺有一種儀式感貫通其中。這纔是儀式感的真意。而一個輕薄之人也是時時處處輕薄的,善變輕飄地看不到一絲儀式的痕跡。

習禮,禮儀只是表面,爲人處世纔是真正的目的。而只有將眼光放在修煉心的誠敬上,才稱得上是對自己的涵養。誠是忠於本心,敬是懂得謙卑,不妄想才識本心,敬畏天道纔有謙卑。否則禮就成爲一種手段,而落入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虛僞、表面逢迎背後暗害的陰邪,正如這個時代的大行其道。虛僞是陰邪的淺層次,陰邪是虛僞的深層次,除了那些出自善意的謊瞞。所以那些吆喝儀式感卻多少虛僞的人,莫以爲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何爲讀書的隱喻?便是這個時代正越來越少被提及的四個字——通情達理。爲什麼這麼說呢?網絡上有多少隻知發泄情緒而毫無理性知見的噴子,每個人都看得見,理何在?網絡上又有多少關於人心冷漠的新聞,每個人也看得多了甚至感同身受,情又何處?縱然是有,也是少到輕易就被淹沒了。

王陽明說“讀書以開其知覺”,“知覺”二字意味深長,既有知也有覺,分別指向的正是理與情。見識所在故達於理,性靈發養方通於情,沒見識的人才會成爲噴子,沒性靈的人才會沒人情味兒。“開”用的更有深意,盤古開天,開的是混沌矇昧,開出的是天地清明。讀書好誰都知道,但中國人仍是不愛讀書的,腦袋正如盤古之前的時代,那就只能是通情達理的反面——無理取鬧。

曾國藩說“讀書可變化氣質”,如此簡易直白的涵養之法,如今卻幾乎成爲了失傳的祕密。

這三大隱喻,總結起來就是三種心性:心遠,心誠,心明。所謂心學,就在不離一個心字。我們說一個人有涵養,諸位可以自己去想,是不是就是這三重內涵。這是王陽明指給我們的三條光明正道,其之所以光明的原理,正是《訓蒙大意》裏的一句話: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

還可以有另一種總結:發乎情,止乎禮,明乎道。而這,正是中庸之道,那個中國人幾千年來所追求的至深之境。所以王陽明緊接着說道:“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入於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之教之微意也。”

中和,正是中庸之道的根本內涵、人之涵養的更高境界。再來溫習下《中庸》開篇那句分量重的話吧:“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心中的詩與遠方,就是未發之中;展現出的儀式感之威儀,就是已發之和;通情達理,就是致中和。這就是陽明之言看似尋常背後的大不尋常,那都是飽讀詩書、內化於身心之後,對先聖之教與自我領悟的終極凝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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