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木箱子

【九洲芳文】

日頭剛閃面,堂弟叫我陪他去買保險櫃。

保險櫃大廳,保險櫃林立,高低不一,寬窄不同,彩色各異,品種繁多,看得我眼花繚亂。

女老闆,長髮披肩,臉盤像十五的月亮,杏眼撲閃,音似啼囀,如數家珍。“嗯嗯嗯好好好……”堂弟雞啄米似地點頭,“叮”一聲,微信打款。

“這是唐代葡萄鏡,這是宋代花錢,這是清朝的青花玉壺春……”堂弟眉飛色舞,一邊整理藏品入櫃,一邊解釋藏品的出處,對保險櫃也是讚不絕口。看着聽着,忽然,我想起了舅舅的木箱子。

我的舅舅是個啞巴,也是個木匠,無師自通。國字臉,大花眼,虎背熊腰,走路生風,打照面,先送你個彎月笑。

舅家的窯洞,掛在半山腰 。巴掌大的院裏木頭亂堆,白楊木、柳木、榆木和杏木;木工傢俱井然有序,斧頭、鋸子、推刨;“傑作”一溜擺放,鐮架、桌子、板凳、耕地用的木犁,木箱子最顯眼。摸一摸精巧玲瓏小個頭的,瞧一瞧氣勢恢宏大個頭的,愛不釋手。

最多的當屬刨花了,像大海里的浪花,似藍天上的雲朵。我常常在裏面翻滾,模仿孫悟空穿雲大戰妖魔鬼怪。

舅舅哪裏放得過我,咿咿呀呀,拉着我幫他解木頭。一截木頭綁在木樁,我在這頭,舅舅在那頭,前腿弓後腿蹬,哧!哧哧!一前一後,鋸口突出的鋸末,像落雪,似瀑布,隨着額頭滾落的汗珠,飛揚,跳躍。

沒等喘口氣,舅舅又招手了。只見他,耳夾鉛筆,手提牛角墨斗,圍着木板轉過來轉過去。哧溜溜,墨斗吐出的一根長長細線,被我牽引到木板另一頭,固定在早已標註的圓點,舅舅貓腰,拐尺量,鉛筆畫,閉一眼睜一眼仔細瞄,好像戰士打槍,啪!一手提線彈了下去,木板頓生一道筆直黑線。

叮叮咣咣,咔咔嚓嚓,一頓飯功夫,一隻大箱子端坐架板上。

心生好奇,譁!揭開箱蓋,我踮腳探頭入箱,嗅聞濃濃的木香味兒,欣賞殘留的朵朵刨花,伸手去抓,夠不着,一個彈跳,咕咚!一跟頭栽了進去,腳丫朝天。舅舅笑出了眼淚。

舅舅的手藝精湛,打傢俱從不用鐵釘,全是套鉚膠粘,結實好看,遠近聞名。農人沒有錢,拿木頭和糧食換,舅舅不彈嫌,給多給少都點頭。

我最喜歡那些木箱子了。每次去外家,舅舅總拉着我的手,讓我挑選心怡的揹走。

木箱子,是我家最高檔的傢俱,這孔窯洞裏有,那孔窯洞裏也有,有的盛糧食,有的裝豬飼料,有的放衣物,矮個頭的,就裝我們小孩子自制的玩具了。


陽光撬開門栓。我背起舅舅送的小木箱子,箱子裏裝的是冒熱氣的麥面蒸饃。“走路留心,幹活機靈點。”帶着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鑽進了大山深處,趕10裏山路,替換生病的父親。

黃土高原,塬不多,大山林立,擠擠挨挨,跟大都市高樓似的,相互點頭問好,有碰頭的危險。

揹着木箱子,我在宛如遊絲的羊腸小路穿行,天上的太陽紅得像燒着的油盆,路旁山丹丹花燦漫,身邊蝶繞蜂飛,山野裏靜悄悄的。“你挑着擔,我牽着馬……”我的歌聲打破了大山的沉默。

禿嚕一聲,草叢飛起一隻山雞,又撲棱棱落回,帶領一羣受驚的雞娃,慌忙往深山鑽。呀!好乖啊,我追了上去。山雞煽動小翅膀啾啾地叫,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緊追不捨,眼不離毛絨絨的小雞。不料,打滿補丁的衣服時不時被棗刺鉤住,提不了速,追不上。一不留神,呼隆!跌入灌眼,兩眼一黑,完啦!半天沒有跌落,嘿,箱子拤在洞口,我被木箱子緊緊地吊着,灌眼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我瓷瓷地發呆。

鴨子嘴工地,人山人海,白髮蒼蒼的老人,嫋娜多姿的姑娘,學生模樣的娃娃,還有提水倒茶的老奶奶,個個胸戴像章。杆杆紅旗獵獵,“大幹快上”標語醒目,一派熱火朝天景象。

兩山夾一溝,挖山移土墊壩梁,呈現出一個“工”字形。

最熱鬧的是寬闊的壩梁了,打夯人綰成了疙瘩,星布壩梁,麻繩一頭纏繞於手,一頭系在磨盤大小的木墩,也有石頭的。那邊領頭人手攥夯的把手,一聲大喊:“拉起個夯來!”其他人跟着喊:“喲喲嗨!喲嗨呀一個喲嗬嗨,啊嗨喲一個喲嗬嗨喲,嗨嗨呀胡爾嗨!”同時一起用勁,把夯高舉腰間,咚一聲砸下;這邊領頭人虎嘯:“鄉親們吶,加把勁呀!”衆人附和“加把勁呀!喲嗬嗨!”“角角棱棱要打到呀!”“要打到呀,喲嗬嗨嗨!”此聲未落,又一處領頭人獅吼:“旁邊的人呀,”衆人:“喲嗬嗨嗨!”“往上站啊!”“往上站啊,喲嗬嗨嗨!”“小心砸了你的腳呀!”“知道了呀,喲嗬嗨嗨!”

呀!還有“鐵娘子”突擊隊,領頭人甩動馬尾辮,鶯歌高唱:“高高地擡啊,穩穩地放啊!”同伴齊刷刷地答:“穩穩地放啊,喲嗬嗨嗨!喲嗬嗨嗨!”長辮子短馬尾隨着飛塵飄蕩,胸脯隆起的地方咕咕湧湧地抖。一幕幕,我看得喫驚,心潮澎湃,半天合不攏嘴。

喫苦的人喫不飽飯,一天喫兩頓,頓頓玉米高粱雜麪饃,拳頭大,硬邦邦,一人一老碗燴菜,清湯寡水。我捨不得喫木箱子裏的白麪蒸饃,想留給生病的父親。等父親病癒換我時,才發現饃饃長了綠毛,面目全非。大眼瞪小眼,捨不得啊,那年月糧食多金貴,擦一擦,喫。

上世紀7O年代初,我上高中了,依然揹着舅舅做的木箱子。這時,小號換中號,裝的破衣爛衫,課本,還有二胡和笛子。下課,同學去操場打籃球去了,我坐在木箱子上,發揮特長,一會兒拉二胡——江河水,如泣如訴,一會兒吹笛子——揚鞭催馬送糧忙,激情澎湃。肚子咕咕叫,翻箱找塊菜餅咬兩口,依然自娛自樂,不亦樂乎。

舅舅的木箱子,陪伴我走過了兒童時代,陪伴我上完了高中。畢業後,被大隊聘請代課老師,生活漸漸好起來了。省喫儉用,使勁買書,裝滿了舅舅送我的大小四箱子,我如飢似渴地品讀,尋找我的人生路。

半個世紀過去了,頻繁地搬家,丟棄了罈罈罐罐,不捨這些木箱子。

我時常不經意間就去了底下室,撫摸白裏泛黃的木箱子,翻箱倒櫃地尋找那些發黃了的書籍。彷彿木箱子是最優質的保險櫃,書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我陶醉在淡淡的書香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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