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鬥的理由(壹)

文/賊驟驟


人這一生,總會有那麼幾次記憶深刻的經歷。

那些經歷,可能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暫時封存於時光的暗匣之中。但是,只要匣子打開,塵封已久的回憶便會像光幕一般在你眼前迅速呈現開來,如同放映機播放的橋段一般歷歷在目。

它們觸動着你的靈魂,讓你爲之感動,爲之流淚,讓你感受到來自於生命的暗示和啓迪,更會讓你清醒覺悟。

至今難忘在北京工作時,第一次組團去郊區敬老院慰問寄居在那裏的孤寡老人。

當公司的大巴車在郊區敬老院門口停下來的時候,大家都難以掩飾內心的興奮之情:眼前的這個莊園怎麼看都不像是敬老院,倒更像一個療養勝地。

從大門口往裏望去,可以看到歐式風格的公寓樓,公寓樓前面正對着的是設計別緻的假山以及噴泉,噴泉兩側花壇裏的觀賞植物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愈發嬌豔欲滴。推着置物車的幾位護理員衣着得體,步履輕盈,有說有笑地往辦公樓的方向走去。遠處綠蔭遮掩的長椅上坐着兩個老人,不知正在聊些什麼,說到高興處一個捂着嘴,一個拍着腿。

身邊的小師妹感嘆到:在這裏養老也挺美的嘛。我打趣她: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心裏卻把她剛纔發的感慨又轉發了一遍:在這裏養老也挺美的嘛。

抓鬮贏來的隊長把我們叫攏在一起,像《大話西遊》裏的唐僧一樣跟我們碎碎念着慰問流程。交待完畢後把公司購買的慰問品一一發放到我們手上,然後告訴我們可以自由活動了。

我找到自己獻愛心的房間,估計是通風換氣的緣故屋門敞開着。我拎着慰問品徑直走了進去。一位老人坐在牀上,靠着牀頭望向窗外發呆,一動不動,如畫室的雕塑一般靜默。

我邁着步子,臉上努力擠出笑容,打了聲招呼:爺爺,我是南三環鼎昌實業的,我代表我們公司來慰問您了,這是我們公司特意給您準備的慰問品。我走到牀邊,把慰問品放在窗前的矮几上。

老人對於我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談不上有多大的興趣,但似乎也並沒有什麼不快,至少在臉上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扭過頭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小夥子,東西放下就可以了,幫忙收拾房間就不用了,明天會有人打掃(除了我們公司之外,還有很多公司也會來到敬老院獻愛心,流程大致相同,送去慰問品,幫忙打掃房間,然後再陪老人聊上一會兒)。我這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窗邊的桌子上有蘋果,洗過了,自己拿去喫。

面對眼前這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我實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內心開始懷疑公司組織這次活動的意義和價值,恍惚間只想趕快把慰問流程走完。說實話,真不是內心我冷漠,而是疏離感過於強烈。當時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估計其他同事的處境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在如此尷尬的境況下,我只能儘量裝得熱情一些,讓自己的表現更貼心一些,也算是沒有辜負這次活動的目的。我沒話找話說:要不我還是幫您打掃一下房間吧,順便幫您把地也拖了。我環顧四周,目光搜尋着笤帚和簸箕。

唉。老人嘆了口氣說:別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了,要真閒得慌,坐這兒陪爺爺聊會兒天吧。我應了聲:好。老人的一句話讓我瞬時生出一種解脫感,終於不用再沒話找話,沒事找事了。我在老人牀邊的沙發椅上坐下,氣氛已不再像剛進門時那樣尷尬。

我打量着老人的臉。深淺不一的皺紋,那是歲月風霜刻下的痕跡。一雙眼睛黯淡無光,但也不完全是呆滯,很難形容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眼神裏滿是情緒,卻又使勁壓抑着不表現出來。

說是聊天,其實是老人發自肺腑的傾訴和告誡,而我只是一個聆聽着,不想插嘴亦不清楚自己該回應什麼。

老人說話的語速很慢:小夥子,聽爺爺一句勸,趁年輕多喫點苦,多下點功夫,幹一番事業,多積攢些資本,年老的時候才能過得從容、隨心所欲。年輕的時光是最關緊的,說沒了就沒了。年輕的時候不上進,往後想趕都趕不回來。別落得爺爺的下場,三個兒子沒有一個願意管我,都覺得我是個累贅,估計背後都巴不得我早點死。

不曾想到老人竟有如此心酸的經歷,我趕忙安慰他:爺爺,其實您看這裏也還不錯呀,環境多好,能看出來其實您的兒子們還是挺孝順的。我見過很多像您一樣歲數的老人,過的生活遠遠不如您吶。

孝順?呵呵。他們要是真的孝順就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了!老人的情緒有些激動,說話的語氣加重了很多。這裏能算是家嗎?只不過是個環境稍微好點,有人照顧你的棲身之所罷了。一家人就應該住在一起,難道不是嗎?沒有哪個到了我這種歲數的老傢伙不想跟自己的孫子孫女待在一起。

回憶起自己的孫子孫女時,老人的語氣明顯緩和下來,眼睛裏也有了光:小傢伙們多可愛呀,每次來看我,還沒走到門口就開始爺爺、爺爺地叫着。鞋也不脫就爬到你的牀上來,問問你這,問問你那,翻你的兜,管你要糖喫。什麼是天倫之樂,這纔是天倫之樂。

唉。其實想想也怪不得別人,怪只怪自己年輕的時候不爭氣,喫不得苦,啥也沒幹出個名堂,一家妻兒老小跟着我沒少過苦日子。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也算是遭了報應了。現在知道這些有用嗎?一切都晚了,說什麼都沒用了。不說了,你也別在這兒耗着了,該幹嘛幹嘛去吧。

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或許老人在自己年富力強的時候真的沒有承擔起作爲一個父親、一個丈夫應該承擔的責任,讓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吃盡了苦頭,傷害到了一家人的感情,才落得如此下場。但我實在想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跟我講這些。

在我的觀念裏,老人應該像是跟我拉家常般問我:年齡多大啦?家是本地的還是外地的?在公司裏做事做得開心不開心?處對象了沒有?這些我無需絲毫掩飾就能夠如實回答的問題,老人卻一個都沒提,只是自顧自地講述着自己年輕時的所作所爲以及眼下的處境。

我本來想再安慰老人幾句,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相對無言地沉默了片刻,只能站起身說:爺爺,那您保重身體,有時間了我再來看您。

老人接過話茬:有時間也別來了,乾點兒正事,別把時間都糟踐了。

我剛走出門外,又聽到老人說了這麼幾句話:人啊,就這麼一輩子。我沒什麼可送你的,就送你這句話吧,閒了就想想這句話,有用。爺爺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現在說什麼都成多餘的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麼,內心被觸動了,鼻頭一酸,眼眶裏泛起些水霧。我轉過身來,畢恭畢敬地對着老人鞠了個躬。老人只是擺了擺手,做出你走吧的手勢,便又將目光從門口移向窗戶,再沒搭腔。

我是最晚一個回到公司大巴車上的,領隊心有不快地問我:怎麼這麼磨蹭,大家就等你一個人呢。我隨便編了個理由,然後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坐在一旁的同事笑我:誰像你,獻個愛心再送個標準的九十度的鞠躬,我們都瞧見了。我訕笑着沒搭話,將目光挪向車窗,望向老人所在的那個房間。老人最後的那番話一直在我耳邊迴盪着,它的價值又豈是一個鞠躬能夠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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