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無文字,酉水有真詩

 

當代無文字,酉水有真詩

——陳武林詩集《酉水河邊》題材初探

沙月


進入新世紀以來,武漢詩家專著的竹枝詞詩集,將傳統題材的地域文化,在竹枝詞詩卷中得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傳告,如合著的《洪山竹枝詞》《漢正街竹枝詞》《蔡甸竹枝詞》,張少林的《長江流域民俗竹枝詞》,肖少平的《大武漢竹枝詞》,劉啓超的《東湖竹枝詞》《黃陂竹枝詞》等。在成功編撰了《武漢竹枝詞史話》以後,武漢竹界詩家們又將一千多年來的竹枝詞創作推出了一個新的高峯,出現了以世俗人羣題材來表達人類生存進步的竹枝詞專題創作,如陳定宇的知青竹枝詞,吳世乾的時事竹枝詞,劉金華的武鋼竹枝詞,劉寶生的公交竹枝詞,王惠玲的童趣竹枝詞,陳榮華的漢女竹枝詞等等。

擺在案頭的《酉水河邊》是土家族詩人陳武林著作的知青竹枝詞,與陳定宇筆下的漢族知青生活不同的是,他寫的是土家族知青生活。舉凡300多首,記錄了自己兩年多的知青生活,用水鄉山韻老調子,記錄農事情事家常事,信手拈來,土趣交加,雅俗共榮,鮮明的土家民族特點,鮮活的知青礪煉氣息,通俗而清新,雋秀而活潑,大都從實踐真源中溢出,濃烈如酒,別開手眼。

竹枝詞,在好些寫詩的人和根本不寫詩的人羣當中,是不入眼的詩歌。當代曾有一學府教授,諄諄告誡他的門生,學習寫詩,不要寫竹枝詞。理由是太俗,不高雅。這位教授所謂不要寫竹枝詞的告誡,其實是因爲大俗的竹枝詞還真的是不好寫,寫不好。寫竹枝詞需要生活,需要對生活有細微入裏的體驗,需要有如赤子一般的誠摯熱愛。沒有一份純粹的樸質心理,沒有發源於生活本身的語感天賦,那是怎麼也寫不出來的。

中國詩歌長空中,晚明星空燦爛。出現了李贄、徐渭、袁宏道諸超凡脫聖的大佬。喜以“異端”自命的童心李贄說,穿衣喫飯即是人倫物理,若是寫詩,則應好察“邇言”,頃從“民俗”。他指出,“唯是街談巷議,俚言野語,至鄙至俗,極淺極近,上人所不道,君子所不樂聞者,而舜獨好察之。”同時代的徐渭與之呼應,旗幟鮮明地疾呼:“越俗越家常”,“越俗越雅”,越俗,越是“真本色。”他“恣臆談謔,了無忌憚”,重真尚情的詩風,在文學史上留下了重重的烙印。那位“獨抒性靈”的袁宏道,曾專程往麻城拜晤李贄,一見如故,他固執地申明自己“寧今寧俗”,絕不會拾人一字。他的理由是“文不能通而俗可通”。在李贄、徐渭、袁宏道諸大佬眼裏,大俗即大真。寫得出大俗,才寫得出真詩。俗的,纔是個性卓立的。在他們手上,寫得最好的詩,便是竹枝詞。竹枝詞宗師劉禹錫,流傳最廣的爲人所耳熟能詳的作品,亦是踏歌而行的竹枝詞。大佬們口中筆下所說的“俗”,其一指的是民間題材,大衆題材。

土家族在幾千年前就生活在武陵山區的九溪十八峒,最早的文學作品,是在長期的生產勞動和生活中創作的口頭文學作品,其俗,當得十分;其真,當得十分。如陳武林常常情不自禁張口就來的龍船調、擺手歌、南溪號子、請茶歌等。這些作品,在酉水河畔世代傳唱,是土家族歷史文化的記錄和反映,孕育了土家族後代全新的藝術創作感興,開啓了當代土家族詩人的深層思維,促進了淺層次的民族原始文化的藝術再生,延續了土家族人壯美的心靈軌跡。

改革開放以來開始詩歌創作的陳武林,與他的同道們一樣,是生活在一個開放時代最幸運的一代土家族詩人,他以自己的民族自信心,驕傲地繼承傳續自己民族的文化傳統,展示本民族不同於其他民族的元素。到了號稱“人人唱竹枝”的大漢口以後,他結識了武漢詩界專事竹枝詞創作、竹學研究、詩教普及的一羣詩家,耳目一新,博採衆長,從此從創作民歌民謠,到學習創作真正意義上的文人竹枝詞,以看得見的進步,詩學大進,詩集大饒,詩腸大寬,詩眼大闊,並帶動恩施利川的詩友在整理、修復並創作研究當地竹枝詞發展上取得長足的進步,站到了土家族文化精神的高地。目前,陳武林已經是武漢竹枝詞學會的副會長,擔綱學會大樑。

當代格律詩壇,魚龍混雜,崇古慕雅,千人一面,一地雞毛。個性的,生活的,新鮮活潑的,鳳毛麟角。陳武林的創作,於機智和調侃中深植土家山寨的純潔深摯,融匯漢文化傳統精粹,着力於凸顯土家文化符號,個性彰然,儼然酉水河畔的土家文化代碼的守望人。在他的筆下,從結構、節奏到題材意象、韻調、詩味,都脫胎於土家族口口傳唱的竹枝詞,真切、流暢、生動,概括地反映土家族新時代的精神追求。陳武林借下放到酉水河邊知青的耳朵和眼睛,把聽到的山謠和看到畫面化爲詩行,將知識青年在艱苦勞作之中領略和感悟到的本民族生命頑強樂觀的精神化爲韻律。

土家族文學寫的是最土的喫穿住行油鹽醬醋菸酒茶,是用最土的山歌調子唱出來的。陳武林的300多首竹枝詞也是唱出來。陳武林介紹說,土家兒女,從小就是在白日裏不歇止的歌聲中蹣跚學唱長大的,從農忙唱到豐收,唱到農閒,唱到趕集,唱生唱婚唱亡,唱忙唱閒,唱贊唱貶,總之,活着在幹什麼,就在唱什麼。唱,是土家人選擇的刷活着的最直接的樣式。在這樣的唱唱唱裏,有了土家音樂,有了土家竹枝詞,有了土家文學藝術,有了陳武林的知青竹枝詞。

農忙時節,下放的知識青年與當地農家一起,滿懷對豐收祈望,對未來的企盼,在田壟,在曬場,在山林裏,在溪泉邊,在墟市上,亮開嗓門,吹響木葉,唱起,老情歌,老山謠,新民歌,竹枝調等,隨口便來,張口就唱。在熱烈拉唱中,在高亢獨唱中,在起鬨歡笑中,耙田,插秧,薅草、砍甘蔗、割谷,打包穀,曬場,拔蘿蔔,煮土豆,做豆豆湯,放牛,放鴨,鋪瓦,糊牆,繡花,喝小酒,抽袋煙,烤火,曬秋,尋愛,歡愛,嫁娶,生兒育女,病痛傷亡,無所不唱。土家族知識青年的廣闊天地,與漢族知青不同的是,隨處隨時都有歌聲。

我們先來跟着陳武林聽聽田間的歌聲。

“明前雨後快插秧,田裏秧苗行對行。扯起喉嚨吼幾句,太陽當頂也陰涼。”“男男女女共插秧,一句山歌秧幾行。歌灑田間千萬句,秧苗嫩綠好清香。”“溪泉漿洗淺浪掀,水裏耙田牛尾牽。打穀栽秧農活苦,情歌唱起笑聲傳。”“扶犁尾後甩牛鞭,慢慢騰騰走向前。泥水翻開千捲浪,山歌陣陣響田間。”“深山水畔隱農家,世外田坡種柳蔴。村老捧杯酌土酒,山歌擺手戲仙花。”“山間女子潤歌喉,繪畫提針吊腳樓。四十八鉤添錦繡,西蘭卡普叫人羞。”“山前土寨望溪河,屋後良田稻粟割。小院新娘哭淚嫁,歸天老者跳喪歌。”這些是隨手隨機從詩集中拿出來的幾首。你聽聽,耳畔,是否聽到了最簡單的歡樂,最淳樸的幸福。

知識青年這個歷史羣體,所遭遇的一切,在那個特定時代,傷痕遍佈。許多傷痕文學作品,寫的是漢族知青遭遇,我們看到的,是與死亡相伴的飢餓,漠視,被侮辱被耽誤的無奈掙扎。但是,我們在這本詩集中看到了例外,土家歌聲造就的真實的例外。陳武林解釋說,知識青年唱山歌,可以與社員拉近距離,建立感情,使自己儘快成爲一個真正的農民。同時還可以減輕苦和累的感覺。特別是插水稻秧,每到腰痠背疼時,唱幾首山歌,不知不覺時光就過去了。滿溢歌聲的知青生活,這份幸運,是土家知青所獨有的。

題材,是生活的,是身邊的,是自己的,是當下的,是地域個性的,這樣的取材範域,就決定了竹枝詞創作,天生就不同於其它體裁,以其真實鮮活而獨具強大不息的生命源動力。可以這樣說,竹枝詞創作,爲當代格律詩詞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一個經典案例。

陳武林作爲土家族詩人,在常年繁冗的行政庶務夾縫中,始終沒有忽略對本民族文化的學習與傳承,他把土家族獨有的與生俱來的文化元素,視爲堅守自己詩歌創作的一個標尺。眼光向下,眼光向內,用心解決寫什麼的問題,用心解決爲誰寫的問題,用心解決怎麼寫的問題,爲自己,爲家園,爲父老鄉親,寫詩。

大俗的竹枝詞,是大真的詩。詩云:

土腔山調匯成河,酉水嗯呀歲月歌。

竹唱噢嗬和木葉,聲聲不盡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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