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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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高中的時候,希望父親給我買一輛和其他同學一樣的自行車,女士的、二六型號、沒有車前槓。

這份希望是沉默的,我不具備像姐姐一樣的勇氣和率真,我的姐姐在她想要一件什麼東西時,她會精準地表達出來。而我只是溫吞吞地看着父母,希望在對視的時候他們由於有失公允而慚愧地進行積極補救。不過他們始終聰明地規避着我的目光。

我姐騎着她粉色的二六型號也沒有車前槓的自行車,驕傲地昂着脖子去上學了。我考上高中之後父親把他原先騎的二八帶前槓的自行車給了我,那輛車年久失修,油漆脫落,使我每每騎上它就像蒙了羞。

當我鼓起勇氣把它騎到學校門口,遇見暗戀已久的黃力鈞,他那天一反平日令我神往的冷峻孤傲,笑嘻嘻地拉住車後座,說,“把我帶上”。還不等我回應是否可以,他就“嚯”的跳上車後座,車子歪歪斜斜晃了一陣兒,他高興地說“走起”。

我就騎在那破絮百漏的黑色椅座上,載着我心愛的男生,艱難地騎行在高中校園的水泥路上,老自行車“吱呀吱呀”,一種被譏諷的恥辱使我剎住閘,我鬼使神差地對自己的男神吼道:“滾下去!”

男神滾下去之後,我的愛情就在開始之前結束了。

爲了報復不知道誰,我決定從此再也不騎自行車,既不奢望新的,也不顧念舊的,我有腿有腳,腿腳不令我蒙羞,我要奔走在來回路上。

我唱着崔健《假行僧》爲自己助興,鄉間的小路上只我一人,卻在我身後塵土飛揚,我一個人就像一支隊伍。

我家到學校路程有四公里,我的同學們騎車走的是國道。步行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條是沿着國道再拐到西月村,一條是橫穿鐵路走東詹村,兩條路有一個共性,都要穿過各自村莊的百年公墓。

我爲了避免頻繁和自己騎着自行車的同學打招呼,便選擇避開國道橫穿鐵路走東詹村。每天早上六點半出發,晚上九點半放學,兩頭披星戴月,中間往返三次。

我的朋友郝良嶽神祕地問我:“天黑踩在墳包上是什麼感受?怕不怕?”

本來我是壯着膽子的,她這一問,就戳破了我的真相。

那天晚上我走的時候極其害怕,我先是遠遠地看見了墳包上飄揚的招魂杆,悠悠盪盪像是一隻蒼白狹長的手在揮舞。又隱隱地聽見來自墳包裏黃鼠狼尖利的叫聲,像是下面的人咔咔地打着噴嚏,這聲音登時能把我送走。

我由於恐懼在公墓前佇立良久,鄉村的夜晚詭異的漆黑和安靜。身後是鐵路,偶爾有火車擒住軌呼嘯而過,夜晚的火車窗戶透出短暫的暖黃燈光,給我短暫的勇氣和溫暖。我想我要冷靜,不能在黑暗中呼喊或者奔跑,否則恐懼和驚慌就會失控,我就想着每一扇火車窗戶背後的人間煙火,暫且也想一想黃力鈞打籃球時爆表的陽剛之氣,效果往往十分卓著。

這時我就提着一口氣,快速但穩重地從十幾個墳包上穿過。腳步踏在地下亡靈的墳頂時我會十分輕柔,絕不驚擾人家安息。如果此時有人以上帝的視角看到我,會驚訝我是不是學會了“草上飛”和“水上漂”這兩門武林絕學。

快到家的時候,聽見家中機器的轟鳴聲、看見機房裏昏黃的燈、忙碌的父親和母親,恐懼就完全消逝了。

黃力鈞問我爲什麼不騎車上學,我告訴他因爲我喜歡跑步。

以後好像是爲了力證這一點,我放學後總是第一個收拾好書包,第一個衝出教室,然後就在回家的這條路上飛快跑起來。

這條路從白天到夜晚我要打三個來回,回家喫三頓飯,在學校過三個半晌。白天過墳包的時候我並不害怕,我甚至希望地底下的鬼神們白日時記住我,晚上不要出來嚇唬我。

陌生的往生之人我完全不害怕,因爲對他們沒有概念。直到有一天我的二叔喝了他任教學校化學實驗室裏高濃度的高錳酸鉀自殺之後,我對死亡的恐懼就變得具象化了。我二叔臨死前緊緊抓住我爸的手,祈求他大哥挽救他的生命。他喝下高錳酸鉀的時候一定是無比的悲壯和英勇,對剛和他吵完架的二媽充滿了絕望和憤恨。

在他的口舌開始因灼燒而水腫時他開始後悔。死亡並沒有快速到來,而是緩慢折磨着我的二叔。他吐字困難,腹痛劇烈,震顫麻痹,他尿出了血,流出了淚,他的眼神流露出對生的眷戀和執念,使站在一旁的我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二叔就埋在我每日要走的東詹村的公墓裏,他的到來使這片公墓立刻與我產生了聯繫。二叔的墳是新墳,土是翻新鬆軟的,花圈上的紙花在烈烈西風中抖動不止。這唯一的熟人使我倍受恐懼折磨,我第一次在晚自習結束後不願起身踏上回家的路。

黃力鈞見我磨磨蹭蹭還不回家。他就過來問。

“奧運健兒,今天怎麼不跑了?”

我不知道怎麼向一個每晚被我利用其陽剛之氣壯膽的人解釋此刻排山倒海一般的恐懼,我擡起眼看他,居然本能地釋放了求助的信號。

黃力鈞說,“你等我給我所有的女朋友招呼一聲啊,然後我和你一起走,我自行車他媽的壞了。”

他假模假樣地出了教室,還真遇見了幾個女同學,嘰嘰呱呱說了一番話,他站在教室門口對我喊到:“走吧,等你呢!”

那一晚我和黃力鈞走在漆黑夜空下的鄉間小路,他不怎麼和我說話,偶爾清一清嗓子,吹一聲輕柔的口哨。快到公墓時他以爲我害怕,就拉着我的手,自己點燃一根菸,笨拙地猛抽一口。

他說:“別怕,鬼怕火星,有我呢!”

其實他不需要點菸,他走在我身邊就足以使我安心,我還想向我新入墳的二叔隆重介紹黃力鈞一下。

“你每天一個人這樣走怕不怕?”

“白天不怕。”

“一般女生會嚇尿的。”

“誰讓我不一般呢!”

“你這個自戀狂!”

“你自行車什麼時候能修好?”

“呀!說不來呢!他媽的壞得還挺慘,估計要報廢了。”

然後他衝我笑笑,從懷裏拿出勞動課上他編織的蹩腳的中國結說,“送給你啊,保平安的,你老走夜路,我又不一定總陪你跑。”

“不要,太醜”,我撇撇嘴,從懷裏掏出自己打的中國結。“這纔是出自人類的精良工藝!”

“我拿回去仔細研究!”他不等把話說完,就一把搶走,邊跑邊喊,“我把這兩個都掛在我爸媽的三輪車上了啊,保他倆平安,你以後的平安我來罩着了!”

黃力鈞的自行車果然壞了,然後他就開始和我一起在小路上奔跑了。他是在下課前兩分鐘就收拾好書包,然後做出一副等我的樣子。

白天放學後他跟在我身後,氣喘吁吁地喊:

“前面那位瞪羚羊小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跑了!時間完全來得及啊,你跑什麼呢?”

“你自己太虛了!”我沒有慢下來,轉過身倒着跑了一小段路,同時回敬他一句,再揚長而去。

“你小小年紀怎麼能說一個男人虛呢?”

我加快速度甩掉了他,喫完午飯稍作休息就往學校走,又碰見了黃力鈞。

“瞪羚羊居然在步行?”

“剛喫完飯,跑步會胃下垂。”

“我去,你這還一套一套的!”

黃力鈞的自行車一直不見修好,他便一直陪跑,每天插科打諢,完全不是當初冷峻孤傲的男神,倒像個男神經,因爲他的陪伴,我白日裏不再落寞,暗夜裏不再懼怕。

多年以後在我回首往事或者深入夢境時,我都希望那個中午不要到來。

那是一個多麼平常的中午啊!我和黃力鈞像往常一樣早早地收拾好書包,競賽式衝出教室,我們一前一後跑着笑着,偶爾停下來喘着大氣,我們的臉蛋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健康,渾身上下散發着招人喜歡的青春。

“看那兒!鐵道那兒圍了好多人!”黃力鈞指給我看,他一米八五的身高發揮了看得遠的優勢。

“出什麼事兒了?”我問。

“走!看看去!”他拉起我的手跑起來。

擠進圍觀的人羣,我們看見地上躺着兩個人,頭被兩件衣服蓋住了,腳上沒有穿鞋,他們身子底下有一攤血。

“看樣子像是開着三輪車跟火車搶時間呢,結果三輪車頭被火車掛住了,兩個人都沒了。”

“這是兩口子吧?”

“家裏老人跟小孩子可要喫苦了喲!”

人羣中有人做出了推測,我和黃力鈞用目光去找三輪車,然後我聽見黃力鈞慘烈地喊了一聲“媽——”。

嚴重扭曲的三輪車車頭隱約可見黃色的車牌號,那是黃力鈞家的三輪車,車前還掛着黃力鈞和我在手工課上編織的中國結,寓意平安的中國結在事故現場無力地隨風飄搖。

這件事之後黃力鈞消失了一段時間,我去找他時大門緊閉,我拍打門環,喊着黃力鈞的名字,無人應答。

黃力鈞的父母也埋在東詹村的墳場。我二叔的墳現在不新了,我爸親手在他二弟墳前栽種的兩棵柏樹已經蔥蔥郁郁。黃力鈞父母的墳和二叔相隔不遠,我知道黃力鈞以後再不會和我一起走這條路了,心裏空空蕩蕩。

一個月後的晚上,黃力鈞等在學校門口,他推着一輛女士二六薑黃色自行車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他看起來瘦了好多。

見到他我眼淚快要掉下來,我問,“黃力鈞你去哪兒了?”

黃力鈞把自行車推給我,叫我扶住車,“你爸媽要問車從哪兒來,你就說黃力鈞的表姐不要了,送給你了。我原來那輛車壞了,我就換了一輛小的,你以後一個人不要走這條路了。”

說完他就要走,我急得哭出來,“黃力鈞,你要去哪兒?”

黃力鈞慘慘的一笑,“投奔親戚去了。”然後他揮一揮手,飛快地跑了,他越跑越遠越跑越快,迅速消失在無邊的黑夜裏。

他那天奔跑的速度使我自愧不如,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他逃離的不是我,是另一種可能無法選擇的命運。

本文由城外的陽光sun創辦專題【精選好文】推薦。

本文編輯:一閱青馨

專題主編:城外的陽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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