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辭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唐. 王之渙

直到到天涼三十三年夏,秋水在涼州城已經三年了。

三年前,秋水帶着一個小女孩,在漫天風沙裏來到涼州,自此,涼州城多了一家酒館。秋水本就生的極美,有着帝國南方人天生的柔美,大概是這幾年被這西北的風拂的久了,皮膚蒙上了了一層黃沙的色彩,就像一朵獨立在荒原的小野花,酒館這些年也算是小有名氣,秋水生的極美,雖然帶着小孩,但上門說媒的人依舊絡繹不絕,秋水總是笑着拒絕那些媒人,只是說已經有了夫君,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秋水哪有什麼夫君,若是有,不是故去了也一定是個負心郎,不然怎會放任她在這大漠風沙裏一個人生活。

天涼三十三年夏,黎落回來了。

涼州城像是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站在西北粗獷的大地上,眺望着遠處的大漠孤煙。

黎落揹着一柄長劍,一身白色的長袍早已被大漠風塵吹成了一種奇怪的土黃色,頭髮亂糟糟的胡亂束起來,臉上的肌肉因爲許久沒有活動的原因變得有些僵硬,低垂下來的左手還拎着一個酒葫蘆,若不是微眯的雙眼偶在開合之間所綻放的光彩只怕早已被人當做了乞丐。

涼州城還是那個涼州城,充滿了大西北風塵的氣息,沒有江南那般繁華。朝廷裏一幫文人向來不喜歡這些,被下放的涼州官員也都是做做樣子,就等着任期一滿便拍屁股走人,這樣一來,西北人的好勇鬥狠便得到了無限的滋長,涼州一帶產生了許多馬賊。馬賊們縱橫在大漠上,攔截過往的商隊,涼州府自然不會出錢糧去治理這些,只想着不太過分便好,所以近些年,西北已經十分混亂,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更是司空見慣,官差衙役也就是擔任事後出來洗地的角色而已。

涼州城不算大,尋常人一天就可以將涼州城轉個遍。黎落咕嘟嘟的灌了幾口酒,盯着遠處的涼州府看了幾眼,便轉身看了看周圍,掂了掂手中的酒葫蘆,擡頭就進了一家酒館。

酒館裏人不算多,黎落找了一個角落坐下,剛剛坐好便聽到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叔叔要喫什麼啊,念兒這裏有好多好喫的哦。”

黎落一怔,纔看到身邊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宛若一個精緻的瓷娃娃。黎落覺得有趣,問道:“念兒是你的名字嗎?爲什麼是你在招呼客人啊?”

“對啊,柳叔叔有事回家了,孃親又在忙,所以念兒就來給孃親幫忙。”小傢伙憨憨的笑着,一本正經的儼然是個小大人。

黎落摸了摸念兒的頭,伸手把葫蘆遞了出去:“那念兒去給哥哥打壺酒,要最好的酒哦。”

小丫頭蹣跚着離開,黎落心裏就想幹涸的土地突然擁有了一絲生機一般。“原來涼州,這些年其實真的還不錯呢。”

不再理會小女孩,黎落盯着門外的涼州城,眉頭不知不覺蹙在了一起,無論出於怎樣的理由,他都不希望涼州如今的亂局再持續下去,再次回到這裏,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涼州的街道並不如何幹淨,空氣中似乎總是夾雜着塵土,但街道上往來的商賈卻着實不少,城內倒也安然,不似城外那般毫無道理可講的混亂。

黎落敲打着桌子,思量着該怎麼做,涼州如今雖然混亂,但卻又分爲許多不同的陣營,貿然插手必定是行不通的。

正思量間,門外幾條漢子大大咧咧的走進來,大馬金刀的坐在黎落旁邊的一張桌子旁,嘴裏不清不楚的說一些含混的髒話。眉頭一皺,黎落剛剛因爲小姑娘的可愛而舒緩的心情又變得不堪。

從那幾個漢子進門,黎落便發現周圍一些客人留下銀錢匆匆離去,便是沒有走的幾位也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一時間整個酒館裏就只剩下那幾人刺耳的叫罵聲。

“叔叔你的酒好啦。”念兒跟在秋水後邊,脆生生的向黎落喊了一聲。黎落轉過頭,看到念兒懷裏抱着着自己那隻葫蘆,正走過來,念兒就跟在秋水身後,向黎落扮着鬼臉。

秋水一身衣着裙釵皆是粗布,奈何人生的極美,便是在這西北生活了這些年也依舊驚豔。便如一朵開在塞外的花朵。

秋水給黎落的感覺很奇怪,就像多年未見的熟人,眼角眉梢都散發着熟悉的味道,就像很多年後這座涼州城給他的感覺還是那麼熟悉。秋水的聲音很輕,像是空中漂浮的雲,軟軟的但卻不會覺得膩。

伸手接過小丫頭手裏的葫蘆,又在小姑娘的頭上輕輕撫摸了幾下,小丫頭彷彿覺得身舒服,就像一隻可愛的小獸,又在黎落的手掌心輕輕蹭了蹭。

看着念兒的模樣,秋水對着黎落輕輕笑了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黎落臉上罕見的出現一絲笑容,有些生硬,但可以看出來黎落的心情是真的不錯,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笑過了,或許是涼州城和眼前的這個女人給他的感覺都很不錯吧。

門口那幾人依然在不停地喊叫些什麼,黎落沒有興趣聽,只是感覺到無比的聒噪。黎落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準備讓他們安靜下來。

秋水在涼州生活多年,察言觀色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心頭一動,便對黎落說道:“由他們去吧,又不是一次兩次,平日裏也會來,只是叫嚷,卻也不敢做什麼,想必是他們主子早已吩咐好了,客官又何必動氣。”如此說道心中卻想,眼前這人身形消瘦,雖然帶着把劍,想來也是哪個商人的公子哥用來裝飾的,怎會是那幾個無賴的對手,更何況還有他們刺史做後臺。

有了秋水說話,黎落微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對耳邊的聒噪視而不見。果然,過了一陣,那幾人一邊哈哈笑着,一邊漸漸離開。

店裏沒什麼事,秋水自然又去後廚忙碌,大廳裏就剩下了念兒和黎落一大一小兩個人。拿起酒壺灌了一大口,發出一聲舒爽的嘆息,對着小姑娘咧開嘴笑了。酒果然是好酒,只一口,便將心中不快盡數化作酒氣排空。

小丫頭臉上掛着得意的笑,坐在黎落對面的凳子上,趴在桌子上看着對面的黎落。

“叔叔你從哪裏來啊?”

“要叫哥哥,我看起來有那麼老?”

“不行,叫你哥哥的話那不是你也要叫孃親阿姨,孃親很年輕的。”

“這是兩碼事,總之你聽我的就好。”

“明明就是一回事。”

黎落看看倔強的念兒,艱難的接受了小姑娘的稱呼。

那麼話題回到最初,從哪裏來。黎落想了想,說:“從遠方來,很遠很遠的遠方。”想到三年前從這個城市離開,到現在再回來,之中不過三年,花開花敗不過三次,涼州城外的風沙依舊,城牆上被風沙以及兵戈刻印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黎落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真的是隔了一世吧。

擡頭灌了一口烈酒,將腦海裏這些思緒全部都焚燒乾淨,輕輕摩挲着酒壺,開始跟小丫頭聊一些有趣並且好玩的事情,然後從這些事情找到他感興趣的部分,在腦海裏拼成一個殘缺的涼州。

涼州沒有宵禁的規矩,傍晚時分還能在涼州城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羣,但隨着暮色開始四合,街道上也開始荒涼起來,那些暗中的野草便在這個時候開始了無限制的滋長。

黎落留在了秋水的酒館,住在柴房,睡的是臨時用幾塊木板拼湊的牀。黎落這些年已經習慣了居無定所的生活,回涼州城是要待一段時間,做一些事情,總得先找到地方待着。不過依然想不明白爲什麼秋水敢留下一個陌生人,那雙漂亮的眼眸中並沒有什麼雜質,真的就如一泓清泉,所以黎落在認真思考之後把原因歸結於自己特有的親和力以及秋水真的很善良,當然,前者可以忽略不計。

想着那潭清澈的水,黎落枕着自己的胳膊,想着自己運氣還不錯,漸漸睡去。


講到這裏,老僧停了下來,輕輕唸了一聲佛號,拈起桌上的一片紅葉,輕輕拋卻。此時正值黃昏,初秋的天氣還殘留着幾分燥熱,落霞山漫山的紅葉在黃昏的餘暉裏顏色愈發鮮豔,與天空的晚霞相呼應着。當真是一片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壯美景色。嶽梨呷了一小口茶,落霞山的景色實在是天下無雙,可再好看的景色看多了終究會膩,作爲陳國的新君,這天下又有什麼樣的美景不曾見過?

老僧微微一笑,臉上的溝壑像極了乾枯的樹皮,眯着眼,在而開闔之間露出熠熠的光彩,一雙深邃的眼眸裏好像落着整個人間。訟了一聲佛號,接着講這個故事。


晨光微熹的時候,黎落睜開眼醒了過來。這時候外面已經亮起了如豆燈火,秋水正忙着準備一天生意的所需。

用清水胡亂洗了把臉,黎落負着長劍,向外面走去,路過前廳的時候,對忙碌的秋水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正到門口時,卻看到一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男人再前後忙碌着。一襲青衫,頭頂挽着一個髮髻,看起來倒像是個讀書人。這人看到黎落先是一怔,大概是沒有料到這麼早就有客人,隨後對黎落笑着點了點頭,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示意黎落先行。聽到身後中年人和秋水熟稔的聊天聲音,黎落想,這大概就是念兒口中的柳叔叔吧。

黎落再回到酒館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秋水正在院兒裏幫小丫頭洗腳,看到黎落進來,擡起腦袋脆生生跟黎落問了聲好。秋水回頭和黎落點頭致意,黎落嘻嘻一笑,詢問秋水還有沒有喫食。

一邊幫着念兒擦乾淨腳丫,一邊說道:“廚房還剩下今天的半斤牛肉,你要不要?”

聽到還有牛肉,黎落咧着嘴一笑,連連點頭:“要的要的,要是再能有壺好酒就更好了!”

念兒聽着這話,穿好鞋子從地上蹦起來,開心的喊着:“有的有的,我去拿。”

黎落朝着秋水眨了眨眼:“一起喝兩杯咯。”

這些年秋水的心性極爲高傲,在涼州這幾年幾乎沒有與人應酬,此刻黎落出言邀請,秋水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輕佻,稍稍猶豫點頭應了下來。

夜空下的涼州城逐漸靜謐下來,黎落和秋水就坐在小院裏對飲,念兒坐在秋水懷裏,不斷和黎落做着鬼臉。秋水只是偶爾喝一小口,反倒是黎落話和酒一般多,這些年在關外倒是見過不少奇人異事,此時娓娓道來秋水和念兒也聽得開開心。初時念兒還一直好奇的問東問西,後來小丫頭大概是累了,伏在秋水的懷裏睡着了。一壺酒慢慢見底,黎落起身微笑着,跟秋水道了聲謝謝,便回房去休息了。秋水也抱着念兒離開,小丫頭好似夢到了什麼,發出喫喫的笑聲,輕聲夢囈着什麼。

水銀一般的月光從天際鋪下,流進酒桌上的空酒壺裏,柴房裏響起黎落輕微的鼾聲,很多年已經沒有睡過這麼安心了,那些月光就化成一縷縷溫暖的風,順着鼾聲吹到了他的夢裏。

以後的一段時間裏,黎落持續着這樣的節奏,早出晚歸。偶爾回來的早,便會邀請秋水喝幾杯,秋水也是極少迴應,雖然她打心底裏是不排斥這個住在自家柴房裏的男人的。被念兒稱爲柳叔叔的男人叫做柳笛,讀過幾年書,卻沒能撈到功名,從年初認識秋水之後就經常來此幫忙,秋水便留他做了個賬房先生。黎落看得出,柳笛看秋水的眼神裏有一種深深的迷戀,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秋水總是對柳笛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感,在黎落出現之後,柳笛更是連看黎落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敵意。

八月的風從涼州城的弄堂裏穿過,帶來的是更加炎熱和粗糙的空氣。黎落就這樣在涼州城裏呆了一月有餘,和秋水也逐漸熟稔,念兒也愈發喜歡這位在喝酒時就會跟她講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新奇事物的叔叔,只是相反,柳笛也越來越不喜歡黎落。涼州城的夜晚變得更加安靜,那些原本晝伏夜出的地頭蛇彷彿冬眠了一般紛紛蟄伏起來,黎落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臨別的時候,黎落笑着摸了摸念兒的頭,說還會回來的,秋水輕聲嗯了一下算是迴應,拿出一壺酒遞給黎落,算做踐行。

轉過身,仰着頭拎着酒壺,另一隻手擺了擺,就這麼離去了。


天涼三十六年冬,黎落再次站到了酒館門前,這時候的涼州城人心惶惶,不知明日陳國大軍進城是何等態度,生殺予奪,盡在他人之手。

秋水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恬靜淡然,就像一搖曳的百合。念兒看見黎落顯得十分興奮,拽着黎落的手想討些禮物,奈何黎落走得匆忙,孑然一身,只能一笑而過,惹得小丫頭多了幾個白眼。

黎落告訴秋水不必擔心未來的日子。秋水笑了笑沒說什麼,可眼神裏仍舊藏着一絲焦慮。

黎落將手頭所有事情都放下,趕在涼州城破之前來這裏,就是放心不下,怕他們會在明天受到傷害,以及,他有些想念三年前的那幾天了。

面對秋水的好奇,黎落終於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陳國謀奪涼國久矣,黎落雖是涼人,但卻是陳國所有密探諜子的統領,雖無官職,可權柄之大無法度量,這幾年一直在關外和涼國奔波,期間也到過涼州幾次,委實是情況特殊,所以只是遠遠地看了酒館幾眼便匆匆離開。此次入主涼州,不單單是在戰場上殺了涼軍措手不及,更多的卻要歸功於這幾年黎落和手下無數諜子的運作。

聽完黎落這番話,秋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昔日眼中的落魄劍客搖身一變成了陳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況且秋水雖然是女流之輩,幼時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聖賢之道,涼州被陳國所破,不至於寧死不屈,但對陳國卻也提不起半分好感。面對黎落的善意,只能沉默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黎落也感受到了秋水的異樣,卻不知道作何解釋。看到當初住的柴房被秋水收拾的煥然一新,不再是三年前亂糟糟的樣子,黎落心中不由得又多了幾分喜悅。傍晚的時候柳笛來了一趟,看見黎落招呼也懶得打,眼中盡是厭惡。和秋水說了一些保護好自己之類的話後便是對陳國極盡可能的抨擊,在柳笛眼中,陳國作爲侵略者自然是萬惡不赦。

夜晚的涼州城比平日裏更加安靜,甚至連街邊的燈火也早早就熄滅了,黎落還想與秋水對飲,可還沒開口,秋水便轉身帶着念兒進屋了,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而歸,獨自一人坐在院裏與着西北邊陲的風沙對飲。

酒喝到一半的時候,秋水從屋裏走了出來,念兒已經睡下,思量半天,終究是阻擋不了這些年對黎落的想念和好奇,默然接受了黎落的請求。

依舊是三年前的老樣子,黎落自斟自飲,秋水時不時附和着喝一小口。這幾年雖然忙於公務,但遇到的新奇事物也不少,一邊喝酒一邊滔滔不解決,一切彷彿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夏夜。

月上中天的時候酒壺裏的酒喝乾了,秋水的臉頰有些微紅,月下美人惹得黎落總不由自主的去瞧,秋水有些害羞,白了黎落一眼就進屋休息了。黎落甩甩頭,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晰,從柴房裏拿了劍徑直去往刺史府。

翌日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涼州城外已經隱隱約約傳來了馬蹄聲,城內也逐漸騷動起來,城內的三百守衛開始準備迎接的禮儀。黎落坐在涼州的城牆上,一邊是燈火通明的陳國大營,另一邊是隻有點點亮光看似平靜但卻惴惴不安的涼州子民,他忽然就失去了興趣,橫躺在城牆寬闊的石塊上,握着酒壺的那隻手垂落下去,一壺好酒就這麼灑了一地。

陳軍接管涼州城的速度很快,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進行着,涼州子民的心逐漸安定了下來,陳國人並沒有他們猜想的那樣殘暴與蠻不講理,相反陳國的軍隊從涼州寬闊的街道上走過時,那整齊劃一的步伐給予涼州人的震撼是巨大的。

黎落並不參加這次涼州易主的任何一個環節,所有的一切都已在他的計劃之中,他自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手下的那羣人不會出半點紕漏。所以在太陽落山之前,黎落就與陳君彙報完所有細節,坐在了酒館裏喝酒了。念兒在一旁玩耍,秋水坐在黎落對面,娥眉緊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黎落以爲是她還在爲今日的事情緊張,出言開導了幾句,可秋水心不在焉,半點有也沒有聽見,黎落只好沉默下來自斟自飲。

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秋水依舊是心事重重,匆匆喫完晚飯便回屋了,黎落看到無奈卻毫無辦法,只好一個人躺在牀上,眼睛盯着房梁,在心裏盤算着陳國在之後前進道路上還存在哪些不可逾越的障礙。深夜時候,秋水推開門走了進來,看着她,黎落心裏突然有了一絲不妙的感覺。

不等黎落開口,秋水就主動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遞給黎落:“這上面的花紋你可認得?”

黎落看見花紋的大概樣式心中一驚,拿在手裏細細摩挲着,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片刻之後終於心中確定下來,只是卻更加疑惑了。

“這玉佩應屬陳國皇室之物,而且品階極高,不知你是從何處得到的?”

秋水聞言心中逐漸有了答案,今日陳軍進城,隊伍中間那輛最爲華貴的馬車上就鐫刻着這樣的花紋,只是秋水只看了個大概,因此一直在思量,直到此時通過黎落之口才終於確定下來,只是不知黎落所說品階極高到底有多高,想來怎麼着也是位達官顯貴了。

這日之後,黎落便留在了店裏。陳軍初到涼州,平日間城裏幾乎見不到除了陳國軍人以外的人,酒館也就此關了門。黎落待在店裏偶爾會去逗念兒開心,除此之外就只在自己屋裏不再出來。


此時的落霞山天色漸暗,夕陽的餘暉也已經盡數斂入山坳,月出東山,一輪銀月將落霞山映的如詩如畫,月光如水一般在山路上肆意流淌,也帶來了一絲涼意,老僧年邁,早已披上了小徒弟遞過來的大氅,嶽梨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此來落霞山,本就是想請老僧解惑,求一個心安,此刻雖還沒有答案,但身處此地,躁動的心思卻也消失了。老僧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嶽梨心中卻隱隱猜到了什麼,只是太過模糊,尚且不敢妄自定論。

老僧的臉頰在周圍的燈火映照之下明暗交錯,散發出一種莊嚴的味道,燈影搖曳之間嶽梨似乎看到老僧深深嘆了口氣,又似乎什麼也沒發生。


之後的一段時間秋水和黎落之間就這麼擱淺着,偶爾說幾句話也然後秋水沉默着走開,似乎是在逃避着什麼,直到黎落去和秋水道別的那一天。四目相對的兩人都沉默着,後來黎落先開了口:“我明天要離開了,你多保重。”

秋水似乎沒有料到離別是如此的突如其來,神色掙扎着,縮在袖子裏的手中正死死攥着那塊玉佩,片刻之後,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一般,秋水擡起頭,堅定的說:“我要見陳王。”

後來事情的發展脫離了黎落的可控範圍。黎落將秋水帶入陳王行宮,拜見陳王的時候黎落便恭敬的立在一旁,周圍的侍婢在陳王看見玉佩的一瞬間被喝退,雖然表面上陳王不動聲色,依舊是那個君威似海的帝王,但黎落卻在陳王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掙扎和留戀。在之後的談話裏,黎落才明白這些年這些年陳王要他屢次下江南吩咐他注意江南李氏的真正用意。

天涼三十二年冬,秋水離開江南,懷裏抱着剛剛能歪歪扭扭走上幾步的念兒。秋水是從李氏出逃的,念兒是李氏三夫人的女兒,卻不是李氏家主的女兒。天涼三十一年春,江南李氏家主納有涼國第一美人之稱的青雲館花魁爲妾,這便是念兒的孃親,當年夏天,西南大旱,匪患肆虐,李氏家主奉皇命平定西南,就在這時候,先皇遇到了她。之後的事情就不免俗套,先皇與她一念留情,那塊玉便是先皇送與她的禮物了。等到冬日李氏凱旋之時,先皇早已返回陳都了。念兒就出生在天涼三十二年的春天,儘管李氏家主心中有所懷疑,但隨着念兒的誕生似乎一切又都像是沒有發生。


“這是一個俗套的故事,可世間凡是故事,皆是俗人之事,又怎能不落俗套?陛下今日前來解惑,臣下無能,還請陛下自行決斷。”

年輕的新君主低頭沉思着,想到這些年來的一些傳聞,故事的脈絡在心中也有了大概,至於想要得到的答案,此時也在心中逐漸做了決定,只是還有一份眷戀。沉吟了片刻,他擡起頭,對着老僧舉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示意老僧繼續講下去。


後來的故事簡單而乏味,在王室貴胄之間,永遠不缺少這樣的事情。

黎落又陪着秋水回到了酒館。在祕密被揭開之後,一切又安靜了下來,彷彿那些事沒發生過一般。

那天黎落很早就出去了,深夜返回酒館的時候,身後跟着一個被黑袍籠罩着的人,先皇終究還是放不下這個流落多年的至親骨肉。

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先皇又數次去酒館相見念兒,念兒也逐漸從初始的怯生生一言不發逐漸可以應先皇幾句話。

先皇的步伐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涼州,天下也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宮牆裏遍佈獨孤氏的耳目,獨孤皇后三年不孕,自然不能讓念兒被先皇帶進宮去。那時先皇勢微,整個朝野大半被獨孤家把持,先皇只能選擇妥協。揮師南下,再也不見念兒。

作爲先皇手中最鋒利的長劍,黎落自然是隨大軍一同出發。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涼國曆五世,到了這時,早已從根子裏爛了,還未到冬至,黎落便已經侍奉着先皇站在涼國都城的城牆上睥睨天下了。

新皇在新年的第一天登基,黎落又鞍前馬後忙活了許久,再一次回到涼州城的時候,已是初夏時節。

酒館的門緊閉着,黎落心頭一顫,推開門,裏面的桌子上已經落了一層細密的塵土。黎落瘋了一樣的嘶吼着秋水的名字,衝向後院了,卻沒有得到半點的迴應。屋裏的東西都整整齊齊的擺在原地,黎落恍惚之間彷彿看到秋水正拎着一壺酒,笑着向她走過來,念兒就跟在身邊,小丫頭笑嘻嘻的抱着黎落,詢問他爲什麼沒有帶好喫的來。黎落伸手去觸摸秋水的臉龐,卻什麼都沒有觸碰到。

黎落鐵青着臉從酒館裏走出來,眉頭緊緊鎖着。在外等候的侍從哪兒見過這樣的黎落,跟在黎落後面,都噤若寒蟬小心翼翼。

返回都城後黎落向先皇報告了此事,調查之下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獨孤氏族。期間還出現了一個讓黎落倍感意外的角色——柳仁,就是念兒曾經口中的柳叔叔。他從念兒那裏騙出了秋水的祕密,然後搭上獨孤家,之後的事情便是獨孤祕密派出人手,將秋水和念兒暗殺掉了。

先皇震怒,隨後的幾年裏,逐漸將朝野中的局勢穩定了下來。四十年前的御史貪污一案,一戰功成,徹底讓獨孤家一蹶不振。這些事,都是黎落幫助先皇完成的。


故事到這裏就算結束了。老僧的眼神裏閃過一絲留戀的神色,誦了一聲“阿彌陀佛”。看着眼前年輕的新君,腦海中不由得出現了當年與先皇馳騁沙場的歲月。終究是歲月催人老,先皇的故去,那一代人的逐漸消亡,如今只剩下一片唏噓,而那個小院裏的那一縷酒香和那抹月色,卻再也難以見到了。

年輕的君王看着眼前遲暮的老僧,恭敬地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先輩們的血與骨鑄就瞭如今大同的天下,他心中的問題也早已有了答案。月色從山頭沁了下來,落在老僧的眉間,讓他顯得愈加的仙風道骨。


新君的車輦從這裏離開,黎落坐在佛前,雙眼緊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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