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了一個珍貴的電話,是江月白打來的。
江月白是個女孩,當然,現在她已經不是女孩,眼看就步入中年了。不過在我心目中,她還是一個女孩,我和她已經十年沒聯繫了。
這十年裏,我和她人海茫茫兩不知。
當年,我和江月白一起在鄭州參加一個寫作培訓班。她是在海邊長大的,文字中帶着大海的溫潤,她在報紙、雜誌上發表過不少文章,小有名氣。
我和她在一起學習了半年,處得像戀人一樣熱乎。這種時候,時間就變得像飛一樣快了,眨眼到了結業,我們各自要回到自己的城市。我的家在北方,她的家在南方,我們中間隔着千山萬水。
彼時,我們剛參加工作不久,翅膀都很軟,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太大太大,中間那漫漫長途我們無法跨越。分手時,我們料到彼此永遠也不可能再見面了,哭得大雨滂沱。
那時候我們心靈嬌嫩,淚水充沛……
我舉着電話,激動地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她得意地說:“我在網上看到了你的很多文章,然後就順藤摸瓜找到了你。”
“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廈門工作。不過,我明天就去廊坊看你!”
“真的啊?”
“當然啦,明天上午的飛機。”
“我接你吧。”
“不用。”
“你結婚了嗎?”
十年的時間太長了,變化太大了,該問的話太多了,我想起什麼問什麼。
她亮晶晶地說:“沒有。我等你哪。”
這句話讓我卡了一下殼。
“你怕啦?跟你開個玩笑。”
“他是幹什麼的?”
“我一直沒找。”
“噢………”我還是有點不放心:“爲什麼?”
“不爲什麼,沒合適的。”
“我們定個見面的地方吧。”
“好吧,廊坊你熟悉,你定。”
“北環路上有個酒吧,叫……”
“別搞那麼現代。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鄭州的時候,晚上沒事幹,經常去看電影?那家電影院叫光明電影院吧?”
“是,我們經常在那裏喫羊肉燴麪。”
“我們再一起看場電影吧。”
“好,沒問題。哎,記得當年在鄭州的時候,你說話都接近普通話了,現在你的福建口音怎麼這麼重,我都有點聽不懂了。”
“我回到家鄉都十年了,鄉音就像大海一樣,只要置身其中,很快就把自己淹沒。”
“而且.你的聲音都有點變了。”
“三年前,我喉嚨得了一次病,做了手術,差點要了我的命。
“嗯,怪不得三年前,我的嗓子也總是不舒服。”
……
放下電話,我激動得不知道幹什麼好。
別說是異性,就是一個哥們,十年見一面,也是一件難得的事。
江月白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想,她現在應該稍胖些了吧,十年前她太瘦了,彷彿一陣風都能把她吹上天去。
我沒有對太太說這件事,儘管她很通情達理,但是這種事總是不說爲妙。
第二天,我專門到“古卡”理了個發。我一理髮就顯得精神。然後,我又把鬍子颳了。
喫完晚飯,我對太太說:“我出去見個人。”
“誰呀?”
平時我出去,她連問都不問,今天她卻顯得很警覺。
“出版社的一個編輯。”
“爲什麼這麼晚見啊?”
“談出版我小說的事。”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女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叫半真半假。
“哪個出版社的?”
“……作家出版社。”這一次我猶豫了一下。
“她叫什麼名字?”
我沒想到今無她竟然打破沙鍋問到底。經常和我有業務往來的編輯都是男性,我還真不知道作家出版社哪個女編輯的名字。
太太還在等着我回答。
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麼名字,就順口說:“馬莉。”
“這名字怎麼這麼熟悉啊?”
馬莉是我的女同事,以前和太太說起過她的事,我不知道爲什麼會下意識地說出她的名字,但現在我又不能解釋,於是,急忙轉移太太的注意力:“我記得你們《霓裳》好像也有個人叫馬莉?”
“《霓裳》?沒有啊。”
“肯定有。”
“肯定沒有。”
“那是我記錯了。哎,你說10%的版稅行不行?”
“能談高一點當然更好了。”
“我爭取吧。”
她這才把眼睛移開,繼續看電視。
我出門的時候,她好像是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小心點,別讓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我來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看電影的人很少。
站在這家影院門前,四周的景緻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記憶。
那時候,看電影對於我和江月白來說是一種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總是她買票。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報一次了。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愛情片,至少也應該是一部喜劇片,哪怕是我不愛看的賀歲片。
可是,看了看海報,今天上映的不是愛情片,也不是喜劇片,而是一部號稱中國第一的恐怖片。
都是玩這個的,它撩不起我多大的興趣。不過演什麼無所謂,我主要是見江月白。
電影院旁邊,有一個小賣店,裏面站着女老闆,她穿着一件米黃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
我理解爲,她希望我能買她些零食。
隔着橫七豎八等客的出租車,我看見對面的幾家小喫店燈火通明,顧客卻寥寥無幾,他們匆匆地喫着飯。
有一家小喫店乾脆一個人都沒有,我甚至沒看見服務員。
暗淡的夜空中有蝙幅在低低地飛,我真擔心它們撞到我的眼睛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怦怦亂跳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
看電影的人陸續走進去了,電影院門口顯得空空蕩蕩。
那個小賣店的女老闆還在看我。
我漸漸不安起來,在臺階下踱步。
電影已經開演了,我聽見巨大的音箱裏傳出恐怖的音樂。
終於,那個女老闆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捲簾門,消失了。
路邊的出租車也一輛輛開走了。
對面的小喫店也開始陸續關門了。
我感到肚子有點餓,很想過去喫點東西,又擔心和江月白失之交臂。
她怎麼還不到呢?也許,她不認識我了,畢竟過去十年了……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聲:“辛遠老師,是我啊……”
我一驚,回頭看去,趙軍淚水漣漣地站在我身後,膽怯地看着我。
原來,電話裏的江月白是他僞裝的!
我先是失望,然後驚訝,驚訝趙軍的變化,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啊!
他的頭髮長了,燙出了不明顯的波浪。眉毛描了,細長細長,柳葉彎彎。他深陷的眼眶還塗了眼影,黑黑的,甚至還閃爍着晶瑩的光點,我不知道那種化妝品叫什麼。他的嘴塗了口紅,薄薄的,橡古代的媒婆。他穿着一件綠色的女式細腰風衣,露出的兩個喇叭形的褲腿,腳上穿一雙綠色的高跟皮鞋。
他是我小說的忠實粉絲,是個純爺們,爲什麼要妝扮成女人呢?
電影院青青綠綠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極其古怪。我幾乎都不敢認他了。
可是,可是……他怎麼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段短暫的歷史?他怎麼能發出女人的聲音?他怎麼能說出一口福建普通話?
“趙軍……”我囁嚅地說。
“不,辛遠老師,我現在叫趙影。”
我壓制着我的憤怒和恐懼,低聲說:“告訴我,你裝神弄鬼到底想幹什麼?”
“辛遠老師,真的,我改名了,改成了趙影。”
“你爲什麼把我騙到這裏來?”
“我只想和你好好談談。”
“談什麼?”
他擦了擦眼淚,平靜了一些,指指斜對面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說:“我們到那裏去聊,好不好?”
“不,就在這裏談。”
他直直地看着我,突然說:“您對我不熟悉,可是,我對您卻非常熟悉……”
所有的讀者都這樣說,我不說話,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在夢裏經常跟您見面,我經常做那個夢,在夢裏,我叫趙影,是女的……”
我警惕起來。
“在夢裏,您對我說,您寫過很多小說,您經常提起其中一篇,叫《半生一世》,您說那是您的代表作。在一個個黑夜裏,在一個個夢境中,我和您相守在一起,我對您越來越依戀……而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您這個人。”
空蕩蕩的路上沒有一輛出租車開過來。
“有一天,我去書店,在一本書裏真的看到了《半生一世》,我一看作者的名字和照片,大喫一驚!這世間果然有您這樣一個人!”
我也大喫一驚。
“從此,我知道這個夢含着玄機。”他說着,眼睛閃過一絲纏綿。
我斷定,他是一個瘋子。
他的大腦神經都畸形了,壞死了,只剩下一根是好的,這根神經變得超乎尋常。
“後來,在夢中,我的腦袋得了一種病,頭痛欲裂……”
說到這裏,他深深嘆口氣:“其實,我是真得了那種病。我經常在夢中痛得坐起來,朝牆上撞。我跑遍了大小醫院,看了很多醫生,都診斷不出來。我知道,我的死期越來越近……”
我的心腸絲毫沒有軟。
“再後來,那個夢告訴我,只有一個祕方可以救我的命………”
我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盯住他的嘴。
他的眼睛突然射出兇惡的光:“那就是找到現實中的您,讓您娶了我……”
這個“娶”字讓我噁心了一下。
“趙……影,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廁所,好嗎?”
“您去吧,辛遠老師。”他恭恭敬敬地說。
我疾步走開,找到一個電話亭,快速打了一個電話。
我回來的時候,趙軍,不,趙影還站在那裏等候我,他的樣子像個鬼。
“爲了給自己治病,你就打探我的隱私,還利用隱私欺騙我……”我生氣地指責他。
“對不起……”他低下頭去。
“你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越說越氣。
“但是,您在夢中的態度不是這樣的。”
“那是夢!……好了,我得回家了。”
我的身子剛一動,他就像受驚了一樣,馬上把手伸過來阻止我。同時,他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只是試探他一下。
我討厭極了他那雙蒼白的塗了紅指甲的手。
他顯然沒有想到察警突然出現。警笛聲由遠而近的時候,他沒有慌亂,他沒想到那是衝我們來的。
警車停穩後,兩個察警朝我們走過來。
一個察警問我:“是誰報案?”
“我。”我說。
趙軍那雙眼珠在深陷的眼眶裏死死地盯着我。
那個察警看了看趙軍,又看了看我,神情有點異樣:“你倆都上車。”
派出所的院子很黑,只有一個房間亮着燈。
一個察警把趙軍帶到了那個亮着燈的房子。
那個察警很高大,趙軍顯得更加瘦小。他被帶走之前,無言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頭皮發麻。
我被另一個察警帶進了另一個黑房子。
他打開了燈。
我進過派出所,那次是別人報案。這次,是我報案,因此我不緊張。
我的恐懼還是緣於剛纔趙軍的那個眼神。
房子裏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個辦公櫃。桌子上扔着一根警輥和一副手靠。
察警拿出記錄本,問:“怎麼回事?”
我坐在那裏一五一十地講述起來。
他聽得很人神,有幾次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我,差點忘了作筆錄。
最後,他把筆錄給我看了看,除了有兩個錯別字再沒什麼。
我按完了手印,察警就說:“你可以走了。”
第二天,派出所的察警給我打來電話,對我說:“辛遠嗎?我是派出所。”
“你好。”
“我通知你一下昨天的處理情況,我們把趙影放了。”
“他叫趙軍。”
“趙軍是趙影的曾用名,現在連身份證都改了,而且……”
我緊緊握住話筒,生怕漏掉一個字。
“而且,她已經做了變杏手術。現在,她是一個女性。”
我徹底傻了。
“她說她喜歡你,這個我們干涉不着。只是她追求你的方式有點出格,我們已經對她提出了批評教育,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放下電話,我陷入絕望的深淵。趙軍就像一塊牛皮糖,我甩不掉了,這個不男不女的人,將會像噩夢一樣出現在我今後的生活裏。更可怕的是,他把我十年前的事都能查的一清二楚,誰知道他還會查出些什麼?
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