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塊“布〞裏的杭州

這幾日老是到風景區閒逛,發覺無論天冷還是天不冷,總能遇到三三兩兩穿“漢”服的年輕人。她們穿的究竟是不是漢服,我還真不知道。估計穿的人也未必知道。不過,在湖邊穿着與衆不同,起碼算是標新立異。自信的款款而行,也算是時髦吧?

仔細想來,服裝的時髦其實就是讓太祖母壓箱底的舊款式重見天日。老物件添加一些所謂的現代元素,然後大着膽就可以去招搖過市了。不過,這是有風險的,除了穿着的人千萬不要一臉皺褶,越年輕越好,根本的還是要選對時間。那才叫與時髦沾點邊。

雖然我行我素、不擇時間、不顧自身條件的打扮不叫時髦,但是不妨礙換取高回頭率。上個世紀後三十年,在杭州哪怕只是留了一頭不合時宜的長髮,也會成爲杭州幾代人嘴裏的江湖傳說。

傳說的主角叫“門兒布”。

門兒布本來只是一種碎布製品。把碎布用糨糊一層一層糊在門板(當然也可以是搓板)上,晾乾後用來做布鞋或做領襯,因而得名。早年,勤快人都自己動手做,不然就要買。

於是,今天的賣門兒布的主角出場了。

他留一頭長髮,前劉海後披肩,剪得斬斬齊。他背個布袋,手中拿根竹“斯迪克”,上面掛着一塊門兒布,走街串巷,銀貨兩訖。這種絕對超前的形象設計和行爲藝術若是在今天,估計就可以成爲網紅。哪怕在當時,除了讓他眼前衣食無憂,還成爲了日後跨世紀的“杭州四大怪”排行第一。捎帶着,“門兒布”也在杭州地皮上,成了獨屬他的雅號,不過是誰都可以笑話的、打引號的雅號。

歲月荏苒,今天的杭州人若是看到不可思議的打扮,或是留着彆扭長髮的,就會聯想到早年江湖上的“門兒布”。好端端的布製品就這樣成了某一類人貶義的代名詞。

除了“門兒布”,不由自主的掉到坑裏的,就數“鐾刀布”了。

美髮工作者以前叫“剃頭師傅”,整天挑着擔,在巷頭巷腦鑽進鑽出兜生意。剃頭擔一頭是帶抽屜的板凳,裏面放着刮刀一類的工具,一頭是火盆和銅臉盆,用來汏頭。結果“剃頭擔子一頭熱”成了很有名的歇後語,表示兩人共一事,一人非常熱情,另一人無動於衷。

剃頭師傅給人刮臉是很有講究的技術活,沒個三五年功夫,沒個在幾張臉上拉開幾個口子是拿不下來的。單是看他一手蓮花手指捏一把刮刀,一手把挨刀的皮膚扒緊,刮刀比劃來比劃去的,又是喉頭又是眼瞼的,就讓人毛骨悚然,魂飛魄散。刮刀要鋒利無比,用幾下就在鐾刀布上磨幾下。剃頭師傅遊刃有餘的來回鐾着刀,那位挨刀的緊張得把尿憋得只打寒噤兒。

鐾,就是把刀刃在布、皮一類的上面反覆摩擦幾下。鐾念“批”音,“闢”是聲傍。不過,杭州人是有文化的,曉得“闢”還可以念“壁”,譬如“復辟,辟邪”。所以,鐾刀布在杭州就唸“壁”刀布。

鐾刀布雖然在美容事業上立有汗馬功勞,但髒是髒得一塌糊塗。

當年我單位有位給領導開車的小車司機。大概是要給外單位同志留下好的影響,所以十分關注自己的形象,他一有空就拿着毛巾在水龍頭前,一遍又一遍的擦工作西裝的門襟。日久天長,終年不換的西裝,門襟擦得油光鋥亮儼然成了鐾刀布,與初衷適得其反。

鐾刀布不怕挨千刀,堅守職責的好名聲,終於在我同事的胸口成了“膩心吧唧糟”的物化代名詞。

膩心,是指某種事物使人產生厭惡或骯髒的感覺。在杭州話裏,凡是加上“吧唧糟”的後綴,就表明程度已經極致了。譬如:發魘吧唧糟,就是太好笑了;亂七吧唧糟,就是亂得一塌糊塗。膩心吧唧糟,顯然就是無法忍受的骯髒。

鐾刀布無端被醜化了,實在有點怨。明明在杭州話裏有專門對付骯髒的布,叫抹桌布,就是用來專門對付桌上的髒東西的。抹,念“ma”,但在杭州話裏,讀作me,與“麼”同音。

英語中的mob,諧音“抹布”,是暴民、圍攻的意思。日語中的モブ,也諧音“抹布”,是路人的意思。抹桌布也是抹布,只不過是專指用來抹桌的抹布。抹桌布堅決的不採納暴民、圍攻和路人的外國義項,在家庭日常生活中扮演的是溫順的主角。

誰的家裏沒有抹桌布?誰對抹桌布“髒了我一布,乾淨千萬桌”的精神有微詞?好東家在抹桌布努力工作後,都會給它抹上“香香”,給它洗幾遍熱水澡。抹桌布在新的時候與擦臉布是同父同母的,就是因爲它不挑三揀四,反而在杭州人嘴裏把它視作不分場合,不計對象,遇髒就上,樂此不疲的最隨隨便便的一塊布,地位比擦腳布略高,與矜持的擦臉布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杭州人就把那些放低了自家身段,樂於搭七搭八的自來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要管閒事的人稱爲抹桌布。

三塊“布”在杭州人引申出來的義項裏是有程度區別的。“門兒布”專指不合時宜,帶有玩笑的成分——門兒布兮兮。“鐾刀布”專指不乾淨,帶有諷刺的成分——膩心吧唧糟。“抹桌布”專指行爲放縱,帶有貶低的成分——活脫活像抹桌布。

若是你到杭州來,千萬不要與“布”沾邊。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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