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於喜歡

二零一四年的夏天,發生了兩件非比尋常的事。第一件事,我的一個朋友(熟人)凌晨一點打來電話,哭着說,她失戀了。正常情況下,我應該像個善解人意的閨蜜一樣安慰她。

那時我正在下定決心做關係的斷舍離,而我那個朋友就在我的斷舍離名單裏。於是我對她說:“對不起啊,我好睏,真的好睏。”電話那邊靜默地就像掛了電話,我等待了一會就直接掛了電話。就這樣,我們僅有的一絲友誼斷了,我們成爲彼此黑名單上的人。

這件事讓我學會了拒絕,所謂斷舍離不是扔扔扔,而是忍痛告別。

第二件事,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一個永遠無法和我有交集的人。喜歡,這種情緒第一次衝擊着我,讓我覺得我存在了,我覺醒了。在那個男人出現之前,我從未有過強烈的喜歡某樣東西的感覺。我在人羣裏,永遠無法成爲一個閃耀的人,也從未看見我自己。

那個男人明確地告訴過我,我不可能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喜歡漂亮的高個子女生,重點是他喜歡的女孩要聰明。幾乎毫無道理,我打了他。我用我的右拳頭打在他高挺的鼻樑上,然後我看見他流鼻血了。所有人都圍着他,他嘴角上揚,盯着瘦弱的我怒不可泄。這就意味着,我成功地讓他看見了我。

那時我們共同加入了一個同城科幻與推理興趣小組,我們都是小組裏的成員。每個週末,這個小組都會組織一次爬山活動。我基本上不去,唯一去過一次就認識了他。那天,我故意穿了一雙五釐米的高跟鞋,沒辦法,人醜得作怪。

組長秦遠一見到我,就說:“你這是來參加爬山的嗎?我還以爲你是來參加舞會的。”所有人都笑了,除了他。當時他正在低着頭看手機,毫無特點。

炎熱的七月,你能想象如果什麼防曬措施都不做,會曬黑成什麼樣子。而我就是那個什麼防曬措施都沒有做的人,另外我還穿着一雙高跟鞋。小組一共十九個人,我認識其中的一半,他一定是新來的。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有一段時間,我們一前一後,卻從不搭話。

快爬到山腰的時候,我的腳後跟已經皮開肉綻,我只好坐在一塊滾燙的石頭上休息。這時,他走過來,看了我一眼,扔給我兩張創可貼。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這個人的頭頂上突然有了光環,就像晴朗的夜晚,圍繞着月亮的那一圈玉質的光環。

之後,他再也沒有理我。一個星期後,這個小組又組織了一次唱歌活動。就在那個聚會上,我打了他,因爲他說我不是他的菜。那天我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宋啓竹。打完他的那一刻,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喜歡上宋啓竹,我想要進入他的系統,研究他的硬件和軟件,我想要踏入他的世界,傾聽他靈魂的聲音。

我開始關注秦遠的朋友圈,他發什麼我都點贊,直到他以爲我喜歡他的時候,我攤牌了。我約他到一家高檔的茶餐廳喫牛排。他心情非常好,那天他穿着紅黑格子襯衫,還噴了香水。我們聊了一會阿加莎,又聊到特德·姜的科幻,中間停頓了一會,他問:“杜清澄,你該不會喜歡我吧?我有女朋友了。”

我大笑起來,笑了足足有三十秒,餐廳的人都在看我。我說:“那我約你出來,你女朋友知道嗎?”秦遠的臉色很難看,起身準備要走。我拉住他,讓他坐下。我說:“你知不知道宋啓竹住哪?”秦遠瞬間來了興趣,故意大聲說:“你不是打了人家嗎?難不成你喜歡他啊?”

我說:“其實那天,如果他不非禮我,我也不會打他。”秦遠就像看一個怪物一樣,說:“你開什麼玩笑,他就算非禮黑猩猩,也不會非禮你。”

我說:“那這一頓,你請。”秦遠哭笑不得,說:“我真的很想撬開你的腦子,看看裏面是不是有腦神經塞住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居然越聊越開心。第一次我在喫飯的時候,沒有打開手機看朋友圈,也是第一次和一個男性聊得這麼肆無忌憚。他很樂意告訴我關於宋啓竹的一切。我們之間有了一個祕密,而朋友的存在,不就是可以分享彼此的祕密嗎?

後來我瞭解到一種友誼,叫暴力友誼。什麼是暴力友誼,六個字:簡單,粗暴,友好。兩個人說話可以損,但從不生氣或絕交,必要的時候,給對方一個有力而熱烈的擁抱。我們太需要這樣的友誼了,我們害怕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我們害怕客氣,我們也害怕被人遺忘,我們都在尋找內心裏的那個自己。我們從不談論未來的憂慮,我們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爲了繼續參加爬山(撩漢)活動,我買了一雙八百多的耐克鞋。一邊爬山,一邊體驗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原來喜歡一個人,就像得了強迫症外加被害妄想症。宋啓竹和別的女孩子聊天,我的醋意就像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從此後,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和我有關係。

很快,我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之間並不親密,我甚至都沒有和他聊過天。我只顧着遠遠觀賞,卻從不敢靠近。而他幾乎是忽略我的。

我上知乎問了網友一個問題:怎麼樣讓喜歡的人喜歡自己?有一條回覆很逗,和大家分享下:如果他不喜歡你,就算你脫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心動,這就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他若是喜歡你,你就算放一個屁,他也覺得你很可愛。

雖然我關注了他的微信,保存了他的手機號碼,我還知道他住在離我很遠的城南,我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卻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在乎什麼,他熱愛什麼?我甚至連找他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的喜歡這麼瞎,每當他靠近我的時候,我的心就會咚咚亂跳,任何詞語都膽怯地退回大腦,只有那個深不見底的潛意識在狂歡。

我決定先嚐試着和他做朋友。我建議秦遠組織一次關於擁抱的活動,這樣我就可以趁機和他面對面說話,也許他會抱我。十九個人,只有九個人參加。秦遠說,小組裏的大多數人都有對象,搞這個活動有點不純潔的嫌疑。我纔不關心其他人的想法,我只關心宋啓竹會參加嗎?秦遠明確地告訴我,他會來。那一晚我失眠了,原來喜歡一個人思想會長胖,思想沉重的就像腦子裏掛了一個熱水袋。

那天,我穿上我最喜歡的一條連衣裙,淡紫色的碎花,柔軟的布料,貼合着身體的曲線,簡直完美。所有人都到了,還差一個宋啓竹。我們在昏暗的咖啡廳聊着東吾圭野。我心不在焉地喝着一杯藍山咖啡,咖啡涼了,我拿着勺子不停地攪拌,就像攪拌我的心。

他終於出現了,今晚他很帥,穿着深藍色印花T恤,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熱愛運動的人:健康的黑色、光潔的肌膚、菱角分明的五官,尤其是那雙神采飛揚的眼睛,就像星星的明亮。而和他一起進來的女孩,和他一樣光彩照人。

所有人都在尖叫,也許是我潛意識裏想象着他們在尖叫,稱讚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原來他喜歡的女孩是這個樣子:身材瘦削、皮膚潔淨、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第一次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真心地祝福他,我擁抱了他,我和所有人都擁抱了。

我該放棄嗎?我問我自己。我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可我連他喜歡什麼都不知道,我的喜歡太膚淺了。而且他帶過來的那個女孩,他並沒有明確地介紹,她是他的女朋友啊。我是因爲不死心才這麼安慰自己吧,我用我的一生所學說服自己,那個女孩是他的女伴,不是女友。

那晚的後來,我和秦遠轉戰大排檔,我們喝了十瓶冰啤,我們在露天的廣場,喫着龍蝦,談論武俠。可越是這樣買醉,我越是忘不了他。我們一起跌跌撞撞地走在凌晨三點的馬路上。風吹着我們的皮膚,輕柔溫暖,我想起了宋啓竹的擁抱。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真正成爲宋啓竹的朋友,我要徹底解剖他。

第二天晚上,我洗好澡,噴上驅蚊花露水,走到小區裏的涼亭,想要和宋啓竹聊一聊。我單槍直入,發了一條: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半個小時後,我收到他的消息:爲什麼這麼問?有事嗎?我幾乎秒回:沒事,就是想找你聊聊。

這一次他很快回復我: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聊的。此時花園裏只有我一個人,天空是暗淡的青色,月光被撕成棉絮一樣的雲朵給遮住了。我對着僅有四句聊天記錄的微信窗口,莫名地哭了。我哭了,然後我意識到我爲什麼哭了。

原來和喜歡的人聊天,人會變得脆弱。我懷着某種報復的心理,回覆道:我喜歡你,你怎麼看?發完我關了手機,沿着兩邊是櫻花樹的鵝卵石路,跑回家。

回到涼爽的空調房,我泡了杯牛奶喝。以往的睡前,我會先看會古龍的武俠。而今天,我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我躺在牀上,想象着他會怎樣回覆我。凌晨三點的時候,我重新打開手機,飛快地點開微信,什麼回覆都沒有。

我像一個被拋棄的小孩,縮在被窩裏哭。我想起了我那個朋友,她當時一定很難過,也許我應該向她道歉。可我爲什麼要道歉呢?優雅的疏離和直接的劃分界限,到底哪個更殘忍?

我關上燈,拉上窗簾,我相信黑暗可以給我啓示。我喜歡宋啓竹,這個事實將在很長的時間裏無法抹去。另一個事實是,他根本不相信我對他的喜歡。

興趣小組的活動,我們誰都沒有退縮。我照常參加,他也從不缺席。微信上的風起雲湧,在我們面對面的時候,消失於無形。我渴望現實的接觸,微信的交流方式,不適用和喜歡的人。

我應該有所行動,我更需要勇氣去行動。就像我和秦遠的友誼,就是從一起喫牛排開始的。我們面對面坐着,我笑他自作多情,他則用文雅的方式和我鬥嘴、擡槓,這就是真實,沒有猜測,沒有隱藏,我能看見他眼神裏的光彩,比起手機屏幕上的光亮更迷人;我們一起喝酒、爬山、談論小說,每一個瞬間都是值得稱讚的瞬間,我瞭解他,我們守護着彼此的祕密,而祕密是不會發在朋友圈的,對嗎?

從秦遠那裏瞭解到的宋啓竹,站在他男人的角度來看,他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至少他不是一個親切的人。我說,你爺爺才親切,我喜歡的人,不需要親切這種優秀的品質。就這樣,我進入了一個死衚衕。任何人說他不好,都無法動搖我喜歡他,相反,我比以前更加喜歡他。

是時候走出虛擬的世界,真正面對我喜歡的人了。我從藥店買了一打創可貼,裝在我的揹包裏,當我們所有人都爬到山頂,吹着山風的時候,我從他的後面繞到他的正面,我開口說:謝謝你,這些創可貼還給你。他說:太多了。我說:你要麼收下,要麼我請你喫飯。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選擇收下我的創可貼。後來,我們在咖啡廳的互廝活動中見面,我說:別仗着我喜歡你,就可以無視我。他說:放心,我不會。我說:有人說你不夠大氣,你怎麼看?他說:我又不缺氧。我說:你的心一定是真空包裝的,要不然我怎麼沒辦法氧化你。

他笑了,第一次他在我面前笑了。他一直在笑,直到有人開始說他瘋了。我也瘋了,因爲我也開始笑。我們這樣面對面笑了很久。但這並不代表什麼,除了我更喜歡他,他像是打開了某個心結。我一次再一次地確定,無論是他的不夠親切,還是他的不夠大氣,我都喜歡。我看見的始終都是他的光芒,就像夏天的夜晚,仰望星空來自宇宙的光芒。

我問秦遠怎麼看待愛情。秦遠說,愛情是不可再生的,你多愛一點,你的心就會憔悴一點。對於我這樣的懶人,一旦和某個人在一起,她不離開我,我也懶得離開她。

後來我做過太多荒唐的事情。每次互撕活動,我不再用言語損他,而是直接給他一拳;爬山的時候,我每次都會給他一打創可貼。估計他很害怕和我單獨相處,每次在收下創可貼和請喫飯之間,他都選擇收下創可貼。

我還是無法將喜歡的情緒轉變成和他深交,就像和秦遠,我們有分享個人生活裏失敗與光榮的默契。而宋啓竹和我之間,這種默契從未存在。我們沒有話題,我可以和其他人,隨意地聊我對科幻小說的看法,卻無法和他一本正經地聊這樣的話題。他的出現,只會引起我的不適,我會緊張,我會敏感,我會不知所措。

如果你也在夏天喜歡上一個人,那一定是十分悲慘的遭遇。炎熱的天氣,狂躁的內心,知了單調的吶喊,沒有一樣是稱心如意的。西瓜、冰淇淋、汽水,哪一樣又能夠解心靈的渴。

原以爲,他在那裏,我喜歡他,是一件永恆的事。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從這個集體裏消失。他的世界防禦裝備太強了,我根本攻不進去。我禮貌地敲門,他客氣地關門。我還不曾瞭解過他對於我的看法,他就這樣消失了。

我要去找他嗎?這是他消失後,從我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我明明就有他所有的聯繫方式,卻覺得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再也不給我喜歡他的機會。我們如此生疏,我們竟然連朋友都不算。

夏天快要結束了,我失戀了,還是單戀失敗。有天晚上,我看見閃電劃破雲層,聽見雷聲爆裂,大雨拍在玻璃上,碰碰亂響。我又想起了我的那個朋友,現在我就是我那個朋友,我變成我曾討厭的那種人,無助、脆弱、輕易掉眼淚。

我很想給某個朋友打個電話,卻發現適合傾訴痛苦的人,一個都沒有。我寧可一個人孤獨至死,也要熬過這份情感帶來的痛苦衝擊。以前我喜歡他,我每週都能見到他,而現在我想他,想得快要發瘋了,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要去找他,對,這就是我的決定。我找出那件最漂亮的連衣裙,穿上那雙五釐米的高跟鞋,不顧一切地衝進大雨裏。我上了一輛的士,我清楚地說出他家的地址。一路上,我一會肯定我的決定,一會又被我行爲給嚇到。

就這樣恍恍惚惚,我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區,給他發了一條微信:你下來,我在你家門口。十分鐘後,他來了,一臉憔悴,鬍子拉渣,嘴脣蒼白。

他沒有說話,而是不管不顧地吻我,我來不及想,爲什麼他會吻我?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他的脣很柔軟,可用力太大,鬍子扎得我的皮膚生疼,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他說:“你爲什麼要來?我可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我說:“我就是不明白,我爲什麼會喜歡你。”他說:“那你喜歡和我親密嗎?我說的親密,你應該知道什麼意思。不是你和秦遠那種精神上的親密,我指的是什麼,你應該知道。你不會愛上一個和你靈魂共歡的人,你最終會喜歡我這種,與你格格不入的人。”

我被他的話震傻在雨裏。原來他不是對我沒有感覺,他有感覺,可他太理智了。我喜歡他,是因爲他有着我所沒有的生命特質,我被他吸引,是因爲他對我的漠視!真的是這樣嗎?

他說:“杜清澄,你是個有光的女孩,可是這種光芒照亮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影子。”我說:“可我很喜歡你,怎麼辦?”他說:“那就試着吻我。我不是一件被人喜歡的物品,我是一個男人,我有感覺,有思想,被一個女人喜歡,總是意味着很多。”

我吻了他,這一次他溫柔地迴應我,他說:“我騙你的。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可以先嚐試着愛上我。”我說:“這有區別嗎?”宋啓竹說:“當然有,喜歡就好比星星,月光,你看到的都是假象。如果你喜歡我到了想要佔有我的程度,你就會想要到月亮上去,你只有去了,才知道月球最真實的面目。”

我再次被震撼到,我問:“那你會愛上我嗎?”宋啓竹說:“我們不是同類人,我們相愛沒有好結果。我們只能止於喜歡。”原來他已經想象過我們相愛的結果,他分析了所有的可能,那就是我們不可能相愛。

這是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後來,我們不再聊天,而是去酒吧喝酒,我們都喝醉了,肆意地躺在大馬路上,睡在彼此的懷裏,這是最悲壯的告別儀式。這個夏天,我的愛情就這樣無疾而終。

清晨五點多,太陽昇起的地方,雲朵像燃燒的炭火,那時我們已經分開。我獨自走在夏風清涼的大街上,路過一家麪館時,點了一份西紅柿雞蛋麪。熱乎的麪條,喫到嘴裏,滑到胃裏,治癒了我一半的痛苦,時光一下子回到宋啓竹扔給我創可貼的那個下午。

那個下午,陽光曬黑了我的臉,那個夏天,我的腳上烙下高跟鞋的曬印,我的心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我正在體驗一種叫做喜歡的情感。吃完麪條,太陽從炭火般的雲層中跳出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的愛情結束了,但它還會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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