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情人

他冷漠又有趣,每次做完愛,都要點一份外賣,每次只點麻辣花甲,必須加蔥和香菜。

“如果哪天沒有花甲賣,你打算喫什麼?”夏許一邊問,一邊準備去洗澡。

“至少在半山,你的這個假設幾乎不可能。”他很少笑,臉上的肉像是繃緊的保鮮膜。在他冷着臉喫完花甲的時候,她已經洗好澡並準備離開。

兩人的祕密關係已經維持了三年,一直相安無事,偶爾有例外,也是相安無事的例外。

有那麼一個週日的下午,他又遲到了。本來約好三點見,他三點半纔來。他以往的習慣是:每次來了之後都要喝兩口辣酒纔開始做愛,整個過程一句話不說。

只有那個下午例外。那個下午陽光透過白色窗紗的縫隙落在夏許的臉上,夏許環抱着他的腰想要喊出來的時候,他說了一句:“給我一個稱呼。”夏許說:“許許。”他的臉貼着她的脖子,說:“你以後可以叫我裏。”夏許說:“哪個字?”他說:“在心裏的裏。”

此後他保持他一貫冷漠的作風,一切能用身體解決的事情絕對不會開口說話。

他們對彼此的印象就像是一張素描,沒有色彩也沒有清晰的細節。

“你每次出來,你愛人會懷疑嗎?”夏許總想激怒他,可他從來不接茬。

“那麼你呢,你丈夫會看你手機嗎?”

夏許說:“他啊,從不碰我的手機,也從不碰我。”

一般這樣的聊天后,兩個人都會陷入沉默,接着裏的花甲到了,她就去洗澡。

有時他們會在房間裏一直坐到天亮,裏一直抽菸,許就坐在昏暗的寫字檯寫作。

“不抽菸你會死嗎?”夏許有時寫到一半寫不下去就開始情緒化。她把氣撒在正在抽菸的裏頭上。

“那麼你呢,你這樣寫寫寫,又有什麼意義?會有人看你寫的東西嗎?”他總是輕描淡寫地發射語言的毒藥。

這樣的爭吵並不影響他們每個星期的見面。

“孤獨就像影子,沒有光就沒有影子。”他有時會像個詩人一樣說話。

“孤獨不是影子,是空氣,它無處不在。”

“你愛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有孩子嗎?”夏許的問題像是有刺的玫瑰,她是故意的。

這並不代表她在意他,她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她就是想問,問各種刁鑽的問題。

他說:“我有個五歲的女兒,一個三十八歲的妻子,她很漂亮,能幹,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愛我。”

夏許哈哈大笑起來,她只是笑,他也不問她爲什麼笑。他們總是這樣,每次見面都像是最後一次,彼此說什麼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會赤裸相見,然後說着無關痛癢的話打發時間。

還有例外的一次,他們一天當中做了兩次愛。那是春天的下午,新開張的旅館外正在下雨,雨水順着落地窗像一隻螃蟹一樣斜斜地爬行。

他在她洗完澡後,即將要離開的時候,喊了她的名字,像是在告別,夏許感受到那份強大的力量,回頭抱住他,親吻他的脖子,他們只能再做一次,並秉承他們一貫的作風,整個過程誰也不說話。

臨走時,夏許說:"你的冷漠和不負責任纔是我看中的,你不要愛上我,我也不會愛上你。”

他淡淡地說:“嗯,我不會忘了初衷。”

夏許從陰暗的旅館出來,來到燈火輝煌的大街上,感覺自己的瘋狂行爲卻無人問津,這真的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

她撐着一把紅色的雨傘,路過一家咖啡店時,買了一杯熱咖啡捧在手心,同時擡頭看向什麼都沒有的天空,內心的堅持開始崩塌。

晚上她躺在吱吱作響的單人牀上回味着白天他說的“初衷”這個詞的況味。

那麼他們如此隱蔽關係的初衷是什麼?

麻煩。閃過頭腦的第一詞就是麻煩。談戀愛麻煩,結婚麻煩,結婚後過不下去離婚更麻煩。總之,找一個給身體放鬆的人總比天天在自己身體上例行公事的人好太多了。

那麼他們的初衷是一樣的嗎?他們還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

他們享受這種祕密地藏於某個只有她和他的角落裏的瘋狂感。無論下雨,下雪,或天氣晴朗,旅館裏的光線都是一樣的暗黃,他們在朦朧的陰暗裏默默地與世界對抗。

“我們會有結束的一天嗎?”夏許寫完小說的開頭,突然感到空虛地問裏。

“我想有。但那一定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裏很快回答。

夏許腦子裏閃過“努力加餐飯”的告別語,其實是不是在暗示另一句“思君令人老”?

裏的頭髮一半濃黑,一半灰白。她從來不知道他的年齡,儘管每次出入旅館她都有機會偷看他的身份證,可是她不願意這麼做。她也根本不在意他的年齡,他的臉很年輕,身材並未走形,腹肌結實,眼神隱忍中又帶着倔強。

第一次遇見他,他正在路邊畫半山城的女人們,她就坐在離他不遠處的報亭看了一個下午。那個春天般暖融融的下午,她的心在深淵裏掙扎,她渴望能有一個打破日常的出口存在,這時她看見他正在入神地畫畫。

其實已經是深秋了,她主動上前要求他畫她,卻瞥見畫布上畫的女孩原來是她。

“爲什麼畫我?”夏許內心柔軟的那部分慢慢浮出深淵,她看着他的眼睛,沒有任何笑意的眼睛。

“你恰好在那裏而已。”他冷漠地回答並沒有讓夏許覺得疏遠,反而覺得彼此更親近了。

臨走時,他用紅色畫筆在許的手背上寫下一家旅館的名字,她的黑色風衣上沾染了他畫筆上紅色的顏料。

乾柴烈火式的開始並不適合他們,至少有那麼一年的時間,每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彼此陪伴,天黑後各自分開。慢慢地她總結出一個奇妙的規律,每次她穿那件黑色風衣的時候,他就會畫她。

第一次擁抱,兩個人都很詫異。那家旅館就在報亭的後面,兩個人前後抵達旅館,一進門,他抱住她,像是抱着一棵樹,一棵枝條柔軟的樹。

結束做愛,他說,我結婚了。她莫名其妙地跟着說了一句,沒關係,我也是。說完,她去洗澡,他開始抽菸並點了一份外賣。

彼此熟悉後,她開始在旅館寫作,每次寫作兩個小時就離開。這兩個小時裏,他都不怎麼說話,除非必須說話,或者某種愜意的氣氛下他突然想說話。

有時是關於房費該誰付;有時是關於見面的時間;有時是關於空調的溫度,屋裏的溼度多少最舒服;有時關於孤獨和有趣;有時關於夢和現實。

他們的聊天一向天馬行空,沒有任何邏輯。

他自己買了一個乳白色迷你加溼器放在旅館的牀邊,每次做愛他都要打開加溼器和夜燈。

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進入狀態。

許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很喜歡那臺加溼器,她買了同款放在自己臥室的牀頭。

這樣特殊的關係,彼此從不苛求也不寄託情感,他們每次在一起都很輕鬆,誰也不願意改變這難得純粹的關係。

許知道,裏是一個理想中的愛人。他左手無名指上一直戴着戒指,會低頭給她撿掉落在地上的風衣鈕釦,也會爲她沖泡咖啡,播放她喜歡的鋼琴曲。

他總是遲到,卻不忘帶一束新鮮的玫瑰花插在旅館的房間裏。

他不喜歡問問題,他喜歡若無其事地觀察她,在她覺得煩躁的時候說上幾句類似哲學的話,她不得不承認,有時他的確成了她靈感的繆斯。

“明天是聖誕節,敢不敢和我一起去逛超市?”夏許終於寫好小說的結尾,這個結尾她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中途寫了刪,刪了寫,始終無法取悅自己。

今天終於完結,她心情大好,第一次像裏提出一起出門幹任何事的想法。她知道這打破了他們三年來的慣例。他們的關係從未在陽光下曝曬過,半山城很小,路口轉彎就能遇見一個熟人,他們心知肚明,這樣的傻事他們從來不提。

“只是去超市嗎?你想買什麼,我們可以叫外賣。”裏很快接了她的話,並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很糟糕的主意,而是在試探她對這個想法的渴望程度。

“我想喝杯酸奶,就是想喝杯酸奶而已。”夏許並不想勉強他,她收好筆記本和包,穿好大衣準備離開了。

她當然可以一個人去買酸奶。

“今天不用陪家人嗎?”裏輕飄地從後面說出這句話,話一說出來他就開始後悔了。

“今天是平安夜,我可以說我在加班。”夏許扭頭看着他,她看出他似乎在動搖。

“超市遠不遠?我剛好也要回家了。”他也收拾好東西,一向緊繃的臉上火辣辣的燒。

“旅館對面就是超市,你可想好了?我們可能會遇見熟人。”夏許提醒他這麼做的危險所在。

“我想我們不會這麼倒黴吧。”裏和夏許已經走出旅館門外,冬日的黃昏很短,天黑就在眼前。

他們像是兩個做壞事的孩子一樣,一路興奮地滿臉通紅。裏牽着許的手過馬路,馬路對面就是超市。超市裏的人不多,他們穿過貨架尋找着酸奶。

“你喝哪種?這個是芒果味的,這個是草莓味的。”裏兩手拿着酸奶讓她選。

有那麼一刻,她感覺她要愛上他了。中央空調的暖風吹着他花白的頭髮,她差點以爲他們是情侶。這時,透明的窗外飄起了雪花,她接過芒果味酸奶,指着玻璃說:“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場雪了。”裏說:“不對,是第三場,你忘了上個星期你來的時候羽絨服上都是雪花嗎?”

原來他這麼細心。她覺得有點慚愧,一直以來她內心裏輕視這段祕密的關係,就像輕視自己愛的能力。他們買好酸奶,來到大街上,夏許喫着冰涼的酸奶,內心卻是一片火熱。

她用勺子在裏的嘴脣上輕輕點了一抹酸奶。

雪一直下,他們一直走,像是沒有盡頭一樣漫無目的的走。他們沒有聊天,沒有牽手,而是隔着很近的距離並肩走過燈火明亮的商店,像是擠在一起和陌生的人羣擦肩。

“夏許?”一個女孩手裏抱着孩子驚訝地和她打招呼。她晃了晃神,祈禱她不要亂說話。那是她的前同事,一個剛剛生了孩子性格大大咧咧的人。

“咦,這是你男朋友?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果然她開始將她的祕密揭開,她的臉變得很難看。她渴望快點離開這裏,可是腳像是黏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動。

另一邊一個男人也在和裏打招呼。

“江波,這是你女朋友嗎?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偷偷約會都不告訴兄弟們。”那個男人帶着不懷好意的笑看着夏許。

她在心裏嘆息,原來他們並沒有那麼好運。謊言被拆穿的那一刻,雪花有點狂亂,就像他們的心。他們的決定帶着宿命般的故意。

她含含糊糊地和那個女孩聊了幾句,裏早就走開了。

等到那個女孩離開,她發現裏不見了。她猜測着各種可能,他生氣了,他覺得慚愧,他覺得可笑,他無法接受她說謊和自己說謊。

她覺得灰色大衣裏空空蕩蕩,她很冷,她發現她有點想他了。吃了一半的酸奶再也喫不下去,路過一個垃圾桶的時候她用力地扔了它。

她站在街燈下,雪花逆行在灰色燈罩裏,最終慢慢墜落。

她何曾想過,他們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消失於彼此的生活。

這次例外竟然成了最後的例外。

她曾問過裏:“我們會有結束的一天嗎?”當時她的內心還無法確定她是不是害怕分離。

現在當裏消失後,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她是多麼害怕分離,比害怕死亡還要害怕。

死亡是未知的,而分離如此清晰地拉扯着心臟,內心早已血肉模糊。

她覺得自己錯了,徹底地錯了。

那麼裏呢?他是不是早就準備好離開,所以他纔會說即使彼此分開,也會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裏當時的回答讓她很心安,可是現在這個過程自然嗎?裏還會找她嗎?

雪花落在脖子上,清涼的觸感鎮定了她的心亂。她突然想明白了,還有比這個更自然的結束嗎?

她一下子釋然了,她是一個不婚主義者,她本來就不喜歡恆定的關係,半山城很小,她總會再遇見他,她一定會再次遇見他。

這最後的例外是結束,也可能是新的開始。這樣的想法讓她胃口大開,她裹緊大衣,笑着走進一家甜品店,她決定要喫光身上所有的錢,然後等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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