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但傷知音稀


春秋時期,俞伯牙高山之上彈奏,路過的樵夫鍾子期駐足傾聽。俞伯牙內心對其有些許不屑,心想着一個樵夫怎麼會懂得我的琴聲。鍾子期猜出了他的心思:或琴聲慷慨激昂志在高山,或琴聲清澈婉轉志在流水。俞伯牙萬分驚訝,遂與鍾子期成爲知心好友,成就千古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談。後來,鍾子期過世,俞伯牙憤而摔琴:子期死,還彈給誰聽呢?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啊!

大自然是無序而零亂的,但人類需要秩序、希望永恆,以期把生命安頓在穩定安全、愜意寧靜的世界中繁衍生息。人類就產生對生命環境的審美衝動,從大自然的茂密、蔥蘢、繁複中去尋找生命的節奏、去尋找生命的頓挫與轉折,從中找出它們各自生命的依託,人就以審美的方式從大自然中得到超脫,如跋涉朝聖路上心靈所得到淨化與昇華。子期死去,伯牙摔琴,我們又只能回到各自朝聖路上禹禹獨行。知音難覓,才如此沁潤着人類孤獨靈魂的嘆息!

如果說,高山流水重在暗喻審美人生必然會遭遇的命運無常的憂傷嘆息,那麼人類思想上的孤獨者呢?他們又以何種樂器去彈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呢?

莊子送葬,經過惠子的墓地,對跟隨的人說:“郢地有個人讓白堊泥塗抹了他自己的鼻尖,像蚊蠅的翅膀那樣大小,讓匠石用斧子砍削掉一小白點。匠石揮動斧子呼呼作響,漫不經心地砍削白點,鼻尖上的白泥完全除去而鼻子卻一點也沒有受傷。郢地的人站在那裏也若無其事不失常態。宋元君知道了這件事,召見匠石說:'你爲我也這麼試試’。匠石說:“我確實曾經能夠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點。雖然如此,我可以搭配的夥伴已經死去很久了。”自從惠子離開了人世,我沒有可以匹敵的對手了!我沒有可以與之論辯的人了!”

惠施又稱惠子,學富五車,是戰國時期著名的名家。名家思想又稱刑名之學,濫觴於春秋時期晉國成文法的公佈,此後一些人專門從概念內涵分析的角度,遵循法理逐條展開辯論。戰國時期,由於社會激烈變革,原有的概念已不能反映事物的內涵,新出現的概念還未獲得社會公認,出現了嚴重的名實不符合現象,與此同時,諸家之學的爭辯日趨激烈,對一些社會概念內涵的理解,也出現了嚴重分歧。

名家思想的出現,類似於西方後期的分析哲學,爲人類通過語言探索精神領域、追求真理打開了新途徑,就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的,語言爲哲學思考設置了陷阱,哲學通過語言批判展開自身。從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意味着語言不僅僅是工具,而是在推動語言本身就是思想的重大轉向。

戰國惠子那些非顯學名家死後,從感覺經驗探索世界本質轉向純思維領域的思想進程戛然而止,中國傳統精神狀態開始徘徊在儒家的入世與道家出世之間,以此滿足現世人生得意與失落相互交替的精神生活,舒緩真理面前欲語還休的焦慮,而儒家恰恰是莊子極力嘲諷的對象。但隨着聽懂莊子但堅持自己立場惠子的死去,還有誰能與莊子相忘於子與魚間的哲學江湖呢?

可惜,我們的高山流水更多的是古琴而淡忘了思想知音聳立的墓碑!我想起維特根斯坦的話: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樣存在的這一點並不神祕,神祕的是它是那樣存在的。哲學是思想的事業,是追求真理的學問,它會引導我們對人類本質的追問,開啓對人真實價值的追求。當我們迷醉於高山流水優美的韻律時,別忘了,擡頭看看璀璨的星空,那是孤獨思想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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