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曾經屬於我

人,總會經歷那麼一個時期,時間多到漫長而無聊。

那年,我在戈壁上做地質項目,項目收尾時留下我一個人看攤。

這裏與世隔絕,沒有信號,沒有報紙,沒有樹,沒有電,沒有人煙……除了天就是地,中間是孤零零的我。

沙漠無邊無際,時間無邊無際,周圍生着半青半黃的寸草,天地間一片燥熱。

地氣顫顫地飄升,透過它,一切都微微晃動起來,顯得有點不真實,遠方更遠了。

方圓一萬里,沒有一個活物。

每天吃了睡,睡了喫,這樣下去,我擔心自己會一點一點忘了母語,不再會講話,因此,我就經常大聲和沙漠交談。

我說,你好!

沙漠不言不語。

我說,你寂寞嗎?

沙漠依舊不言不語。

遠處的沙土堆上,有一具慘白的骷髏,它比牛小,比羊大,我瞅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是什麼。它的姿勢好像活着一樣,趴在草原上,兩個空洞看着我。

這世界好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靜得像史前。

你害怕嗎?我問自己。

不!我對自己說。

中午的時候,起風了,那風浩浩蕩蕩,它吹動着我的登山服,梳理着我很久未剪的長髮。我和戈壁一起躺着,我和時間一起淌着。

我的軀體一點點消融了,我變成了一團散漫的霧,盡情變換着形體,隨意改變着方向,飄飄悠悠,清清淡淡……

我在半夢半醒中看見了嫦娥。

那個可憐的女子,她的肌膚跟月亮一樣白,因此,凡人看不見她。我看見她在月宮裏洗着衣裳。

空天曠地,一個孤男,一個寡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自作多情地想,我和她是天造的一對,地配的一雙,我朝着那輪月亮祈禱,嫦娥,嫦娥,你下來吧……

嫦娥真的飄飄悠悠地飛下來了。她身披無縫天衣,臉上含着羞赧的微笑,無聲地落在我寂寞的生命旁。

她輕輕把手伸向我。

我抓緊了她。她的手微微有些涼,那是月亮的一部分。

戈壁草原上有一條寬不盈尺的小路,彎彎曲曲,時隱時現,像一個垂暮的老人追憶童年的思緒,緩慢而沉靜。玉兔在那條小路上蹦來跳去,點綴着我們的愛情……

嫦娥說,她是虛幻的,根本不存在,她僅僅出現在我的眼睛裏,或者說,我的眼睛就是個放映機。實際上她並不在我的眼睛裏,而是在我的心裏,是我把她投影到了眼睛中。

最後她低下頭,含情脈脈地說,這片草原就是你的心,因此我們會在這裏遇見。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水窪。那水十分清澈,盛着一穹湛藍的天。水畔擁擠着茂盛的草,混雜着枯榮自演的野花,一陣風吹來,它們小心地搖動着。還有叫不出名的鳥兒,飛來飛去。嫦娥也飛來飛去,一會兒虛幻,一會兒真實,最後消失在清涼的月色裏……

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以愛情的名義接觸女人,嫦娥就是我的初戀了,我的初戀有一點特別。

後來,我先後和幾個女孩子談戀愛,她們都說我太挑剔,我想這肯定跟那次似真似幻的經歷有關係。

它將影響我一生。

我偶爾對一些朋友說起我的那次初戀,他們都笑我,嫦娥是你的嗎?嫦娥怎麼是你的呢?

在繁華而浮躁的都市裏,純情成了奢侈品。在這裏,月亮成了芸芸衆生公共的餐盤,嫦娥成了袞袞諸公共同的夢中情人。

不過,我固執地認爲嫦娥曾經屬於我,屬於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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