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木心《瘋樹》,我瘋了......


久仰“從前慢”,烏鎮也是傳說,近來我在欣賞木心的系列叢書。他的文字妙巧、構思奇絕、“減一字則瘦,增一字則肥”,盡得文采風流。

無論詩歌,還是短文,彷彿寫意畫,寥寥幾筆,筆墨飄香,留白深遠。

常常忍不住讚歎,木心的博學令人歎爲觀止,看來無一個大師會從天而降。讀到興起,我有時學着寫俳句,有時文中對影現實,密密麻麻地筆記。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木心的文字魅力。

週日的午後,窗外陰鬱寒冬,泡一杯普洱,閒閒地翻閱《瓊美卡隨想錄》。

讀過《步姿》、《同在》、《笑爬》……當看到《瘋樹》的小標題,心裏疑惑,“這是在隱喻什麼呢?”

一讀之下,大驚失色。

不足千字的小短文,讀到一半,心中已在驚呼:毫無疑問,這是我最愛的木心作品某篇本篇!

豈止詩意,通篇詩心翩翩飛,若非神助,無法想象他是怎樣寫出來的。

“它們有淡絳淡綠的童裝,蒼翠加五彩的青春衣裳,玄黃灰褐的老來服,也是殮衾。”我看過許多作家寫四季,卻第一次讀到這樣新奇的比喻,又恰當得眼前如景變幻、如人一生。

“它們就在露天更衣,在我們不經意中,各自濟濟楚楚,一無遺漏。”“露天更衣”,是寫實;“我們不經意”,是悄悄;“濟濟楚楚”,彷彿看到“濟濟一堂”,又“清清楚楚”,且“楚楚動人”;“一無遺漏”,是澤被全然。

“涼風一吹,如夢初醒般地發覺還有這麼多顏色沒有用,尤其紅和黃。” “這秋色明明是不顧死活地豪華一場,所以接下來的必然是敗隳---不必抱怨。”我想,作者最愛的季節應是秋季了,春夏着墨堪堪,冬季不見,而大段都在寫秋。

“我望着這棵滿是黃葉的大樹,懷疑:真是成千上萬片葉子都黃了嗎----全都黃了,樹下還積着無數黃葉。”彷彿看到木心在樹下喃喃自語,細數黃葉。

我想這是棵高大的銀杏樹嗎?黃葉翩翩,落地如毯,美若天仙,也只有它配得上這句子了。

“一棵紅葉的大樹也這樣。”想必是楓樹了,紅楓似火,燦若霞光,用“瘋”字形容很是妥帖。

“如此則常綠樹是寂寞的聖君,簡直不該是植物。”常綠的植物四季一以貫之,不溫不火,倒顯得沒了情緒。擬人寫景,以物喻人,人呢?是否太過一如既往,反顯得古板無趣?

“如此則這些瘋樹有點類似中年人的稚氣,中年人的戀情。”被現實禁錮的中年人,誰的內心還沒藏一個孩子?還沒住一個瘋子?

“一棵兩棵瘋黃瘋紅的樹已是這樣,成羣成林的瘋樹……”作家是在寬闊兩排的大街,還是蓬勃自由的原始深林?我眼前也彷彿浮現出那百千棵如火如荼的瘋樹世界。

恣意、多情、可愛的瘋,季節瘋了,樹瘋了,花草呢?人呢?

是瘋狂、瘋魔、瘋癲、瘋長,還是瘋言瘋語?樹在醉“秋瘋”(秋風),人在書“瘋情”(風情)。

詩人望着這些瘋樹,一定也感染了些許瘋氣。文如其人,他羨慕這些自由自在的瘋樹,他愛這瘋掉的季節,這美麗的人間。

我猜此文寫於美國的秋天,寫於中年。木心留美時間較長。沐景而生的文字,方顯得如此生動可人。

我沒去過美國,但去過加拿大。據說這兩個鄰國,地域風景、風俗文化十分相像。

2016年去多倫多,春季,日照長而足,楓樹在春風春雨裏抽葉舒展,彷彿能聽到它們生長的歡欣鼓舞之聲。迎春花在草地上輕舞,小型森林一片又一片,色彩濃郁,美麗寧靜。

料想秋季到來時,那無數的楓樹必是不惜色彩的紅,加之銀杏與梧桐的黃色,很合乎一個“瘋”字。

我國的北方,秋季自然也有黃與紅。桐樹與楊樹,多是黃褐色,梧桐樹則少之又少,且葉子緊縮。“霜葉紅於二月天”,杜牧在唐代就有楓樹的描寫,香山紅葉至今也令我神往。但我覺得,較難聯想起“瘋”字。

南方的溫婉也難有這種意境。恕我孤陋寡聞,有一年去泰國,那裏似乎唯有春、夏兩季,多的是棕櫚樹、椰子樹、綠植,只一個“綠”字,間或花開的少許顏色,未免單調。

未爲考證,然木心筆下的秋天,呼之欲出,樹瘋人亦瘋,讀者如我也瘋了。

我瘋狂地愛上這篇短文,品味文字之妙、詩心之美、色彩之絢、季節之戀;隨之瘋狂地陷入回憶,四十年來,所經歷的春夏秋冬、鄉村都市、己國異域……那些清寂與繁華,哀傷與歡喜。

評價木心的文人太多,或褒或貶。但我覺得,這一篇短文就足以奠定他的文學地位,令無數文人黯然失色。

品賞如此美句,今夜夢境裏,我也能站在那一望無際的瘋樹下,看一看或黃或紅、聽一聽鳥鳴風聲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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