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小說《無法悲傷》(六):村漢不識村婦好

菊穿一件紅底碎花布衫,那根又粗又黑的獨辮子使她本來單條的身子更顯瘦弱,黃黃小小的瓜子臉上有對黑黑怯怯的毛眼睛,透出山鄉女孩的溫順柔和。不知是營養不良還是天生體質纖薄,菊的胸腩扁平雙腿乾枯,本該圓實的臀部連微微起伏的線條也不見,從背影瞥去只覺她還是個瘦小可憐的小女孩,似乎一陣過猛的山風也能將她吹倒。

而菊已經十八歲,是大元母親爲兒子行過豐厚聘禮的未過門媳婦。她家住在離巴人村二十多裏的黑松巖,今天一早背了一大背乾柴到大元家,一路上整個人都像給揹簍吞噬了,遠望過去只有一大捆乾柴在蠕動爬行,走近定睛一看才猛地一驚:這麼小這麼單薄的小女娃兒,咋個把那百多斤柴禾搬動的喲!

菊就是這樣一個堅韌拼力的山裏姑娘,就像一株在貧瘠土地間頑強生長的野菊花,任隨天災人禍怎麼折騰作踐只要沾點陽光水露又能挺起纖弱的身子。

大元娘很疼愛這個未來媳婦,只要她那淡紅影兒遠遠地在山岩間飄動,她白多黑少的乾枯眼眶裏就會放出水潤光彩,幹沙喉嚨忍不住要大聲歡叫:“呃呀!——菊吔,我的菊吔!我們大元的菊吔!——”

當吼出“我們大元的菊吔”這句時,婦人的嗓音忽地高亢竟有了金屬質感,她很得意地重複着使之播向整個巴人村,似乎在向衆人宣告:可憐的窮寡婦也有讓大家眼紅的兒媳婦啊!

菊勤快肯幹一分鐘也不閒着,從進院子放下大背柴禾起,掃地洗衣砍豬草餵雞鴨忙得一片歡,然後讓大元娘坐在院壩溫暖的陽光下很細心地在她亂蓬蓬的頭髮裏尋找蝨子。老婦人慵懶地坐在溫暖的春光下眯縫着眼一副又享受又自得的樣子。

一大陣盡心費力的勞作,菊飽滿的前額起了微汗,蠟黃臉泛起淡紅,整個人便有了些不失質樸的俏麗。她的紅花衫子很舊了,肩頭上還補過一大塊,不過菊的手巧,幾乎補得讓人瞧不出來,只是顏色濃淡才泄露天機。那洗得乾乾淨淨的花衫溢出一股皁桷水香氣,它刺激着大元孃的嗅覺神經格外興奮。

大元卻與他娘相反,並不喜歡菊,每每看她時眼睛深處還會竄出那麼一絲不易覺察的敵意。

“大元哥,聽娘說你在坡上幫蓮老師壘墳,我真該早點來,也好幫你一把啊。”菊毛茸茸的眸子盯着他熱熱地說。

大元沒正眼看她,把鋤頭朝房門口一扔,悶聲應道:“嗯。”

他娘馬上用眼挖他,懊惱地癟着嘴巴道:“放個屁都不響,還是男人家呢!我們菊哪點配不上你對不起你,見面就黑起個臉皮子。哼,老孃倒曉得有狐狸精放騷氣勾迷你的心竅……”

“娘,莫亂說好不好?我跟菊早晚是一家人,過分親熱你又要罵我是鬧春小公狗。唉,爹死了你就受累心煩,看我哪兒都不順眼。”

大元嘆口氣坐在門口石墩上,摸出一張醬黑色的幹菸葉在口邊潤潤,慢慢裹捲起來,線條分明的臉上仍沒一點亮色。

一聽這話婦人更氣了,掙脫菊的手搖着一頭亂髮叫嚷道:“你爹是爲了省一口米食救你娃兒的命才餓死的啊!沒良心的傢伙成天跟老孃作對,有菊這麼好的女娃不曉得喜不曉得疼,就像他媽只癩蛤蟆成天想喫鵝蛋!哼,讓你聞點兒騷氣氣就算狗日的運氣!……”

“娘!你……”大元面色紫紅脖筋鼓脹,一雙粗糙大手把剛裹好的菸捲捏個粉碎,可他生性憨厚又把性情乖戾的母親無可奈何。

菊聽未來婆婆這些話不止一次了,內心既感到婆婆對自己的關心也爲老實的大元抱屈,從不懷疑未婚夫會幹出什麼野事瘋事。至於他憨人幹莽事她該咋辦?還沒想過呢。她隱約明白大元娘說的騷狐狸是誰,但她絕對不肯相信,只當一個性情古怪的寡婦對另一個女人的胡亂猜忌罷了。而那女人在菊的心目中,美麗聖潔得如同一尊觀音菩薩,還想供奉起來燒香呢,怕一絲不好的念頭也是瀆神靈的啊。

“娘,大元哥就幫人家出點力,你就說七說八多難聽啊。再說蓮老師不是那種不清不白的女人,她人好看心眼更好,連我們巖上的人都敬重她呢。娘,你掉起嘴巴亂說,弄得自家兒子不好做人,連我的臉面也沒處擱呀。我求你老人家不爲大元哥也爲我這要做媳婦的,少去東猜西想好不好?”

菊把婦人的頭輕攬在懷裏,輕言軟語地勸慰她,寡婦躁亂的心緒總算被她的溫柔和風撫平,就眯上眼瞼一聲不吭了。

大元這才用心看了一眼菊,流露出一些憐愛神色,目光很快收了回去,他又取出一張菸葉垂頭慢慢卷着。這一點帶熱度的眼光,已讓菊相當滿足了,覺得有股溫潤的水流在從心底朝上湧動,體內某些正在發育的部位浮起陣陣躁熱。

她不知該對未婚夫說句什麼,眼看到一位氣質不凡的女幹部陪着鄉村女教師走進院子來,她們身後一對男孩女孩顯得那麼天真可愛,情緒一下安定了,歡聲道:“蓮老師回來啦,今天清明節,我也該去給煒老師磕個頭呢。”

蓮從認識菊就對這個純樸溫良的山民女兒很有好感,在這個令自己感傷的日子她雖沒有一點憂鬱,而她來到這小院也算給灰悶的生活增添了些亮色。

她淡淡一笑:“菊,上次你託我在縣城買塊花布,我挑好啦,又素淨又耐看呢。菊,花布我就送給你,大元兄弟幫我許多忙,蔡大嬸也處處看顧小菁,你每回來也送我這樣那樣的,我早想送樣東西給你了。”

蓮說得真誠,大元從她進院子就直愣愣地望着她聽到話更顯出被打動的樣子,菊卻一臉羞紅黑眼珠一下藏進睫毛叢裏去了。

倒是大元娘馬上睜開了眼乾澀地笑道:“又讓蓮老師花錢囉!菊,還不快喊謝。兩家人一個院壩裏頭住,有啥不好意思嘛。”

“謝謝蓮老師。”菊把頭垂在平平的胸前,就像個在老師面前又羞又怕的小女孩。正憋氣聽她們對話的大元噓出一口濃煙,通身都覺暢快。那個菩薩般的女人對菊的關心,也如和暖春光一樣折射到他身上,只感到一種特別的舒服和快慰。

萍已領着小文和小菁踏上五級青石臺階進入正院堂屋去了,她對姐姐這家農民鄰居沒多少好感,總覺那幾雙狡黠卑微的目光無時不在擠榨收入不多的姐姐,可她也從沒勸阻蓮,一個拖帶女兒的女人長期孤寂地呆在山村小學,有一家鄰居也好啊。如說萍理解蓮的處境倒不如說憐憫她的艱難。

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田雁寧的文學小說《無法悲傷》。

你的移動文學圖書館:這有小說、散文、詩詞,還有歷史典故,更有中華傳統文化和寫作技巧方法等。本號是一個傳播傳承純文學的平臺,拒絕網絡爽文“小說”!

閱讀是一件最重要的小事!關注本號,一起來讀書養性、終身學習!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