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三兩目光

圖&文/小野

前幾日回家,剛出車站數十步,我望見母親在對面的公交亭等待,陰沉的天還飄着綿綿雨。由於是工作日,她請了假專程來接我。其實車站離家一點都不遠,公交也才四五站。

出發前我還特意與她通了電話,叫她不用來接,但她顯然是心切。看見她的剎那,我有些無奈,內心卻已然暗流湧動。

我緩緩走過馬路,她一直盯着我看,笑得十分溫柔,待我走近她忽然說,你頭髮好像少了些,是不是壓力過大。

母親說的是髮絲,她覺察得如此細緻,我訝異,笑着問她,這你都看得出來?

最見不得母親心疼我,那樣很是讓我心疼。我告訴她,且放寬心,有壓力我亦能適時化解。

屋子裏,飯菜已做好了,齊整置於餐桌上,空氣裏漾着隱隱的香。五個碗蝶,一鍋蘿蔔排骨湯,不是很豐盛,一些家常小炒,卻都是我愛喫的。

客廳顯然是打掃過了,乾淨整潔。茶几上擺放着花瓶,一些清麗的乾花,還有小瓶綠色的香氛。溫馨且雅緻。

平時她上班,我很少出門,在家裏看書、做飯、等她回來。晚上才與她坐一起閒話家常。

昨日下午母親要去工商局辦事,我同她一起。從那裏出來三點不到,她說還早,帶我到處去逛逛。我的目光左右流連,一途都在和她講,半年來兩旁街景的細微變化。

陪母親去西街選綢緞。

綢緞買來做什麼,我不太清楚。偶爾能在衣櫃裏看見幾匹布,層層疊疊,三三兩兩清淺的色放在一起,真令人賞心悅目,她就是很鐘意這些物件吧。

老家還有臺老式的縫紉機,許是母親的嫁妝,我出生時,它已被安置在她的臥室裏。早些年就壞掉了,她一直沒捨得扔,還常給它擦拭灰塵。

她坐於縫紉機前做衣服的模樣,我還能記得。眉眼,聲音,一針一線都盈滿了溫婉。小時候穿的衣裙,基本都是她親手裁剪縫製而成的。我的舊物箱中依然留存了幾件,一生珍藏。

後來我長大了,她做出來的衣不如買的新衣好看,她說我不會喜歡了,便不再做了。早春她開始爲我織毛衣,暮冬那些成衣上身,褪去了所有的寒。

過往微微潤溼了我的眼,我轉而端詳着母親,她在百里挑出了幾匹,正低眉一一用指尖觸摸,神情認真且祥和。

不知何時起,她不再戴耳環了,鼻翼兩側多了些斑,爬上髮際線的一根銀絲在光線下若隱若現,還沒染多久吧。

母親很有講究,緞面的花紋及觸感,她定是精挑細選過的。她拿起一條素白帶些淺藍花紋的緞,問我好不好看,我這纔回過神。

上一次這樣細細注視母親是什麼時候?

去年八月,母親要買旗袍,走了幾家,最後在一間小門店裏相中了一件,她去試衣,好一會再從試衣間出來時,不驚人也不豔人,可就是光彩奪目。淡雅的小碎花的確適合她,素簡,卻有着山水氣韻。

她穿上旗袍,踩着小高跟,將發綰成髻,插一支古樸的珠釵,頸上是戴了十多年的珍珠項鍊,畫中人一般。她說要找處美景,讓我給她拍照。

擇清朗的某日,去了湖邊,有雕飾巧致的石橋。我立於湖畔拍廊橋上的母親,她雙手交疊在腰側,隨意看向遠方,透出與生俱來的溫和柔軟的氣質。拍了許多張,我自顧着整理底片,大致挑揀了一番,驀然擡頭,發現母親正悄悄地給我拍照。

我走過去,瞥了一眼她的相冊,母親拍下的我都是垂頭側目的。我問她,爲什麼偷拍我。她說突然發現我的照片好少,我不在身邊的時候多,拍下來也可經常拿出來看看。

我心下嘆息,去對面站定擺好姿勢,對她說,那拍些正面的吧。

她最終買下了那匹藍紋的白緞,我接過她手中的袋子,拉着她到處閒逛,什麼都沒有買,從西街一直漫步到了東街。

回到家中,她把綢緞疊放進櫃子的最上層,櫃子旁的花瓶裏插了一些小而雅的乾花,紫色的,是勿忘我。她收拾整齊一旁梳妝檯上的護膚品,母親愛美,不施胭脂俗粉,極爲注重保養。

大抵是三四年前,因爲一些頑固的銀絲,她剪了及肩發,再沒留長過。起初,一有白髮,她就會拔掉。她拔不掉的,就讓我幫她。後來拔不過來了,她說,要去染髮了。

髮色染了一次又一次,亦覆不住那些生生不息的老去的跡象。她說,白頭髮長出來,人的精神氣都削減了幾分。

母親向來體弱,脣的血色不濃,常年喝乾玫瑰花泡茶,氣色稍好了些。

她的生辰,我思量着贈些特別的禮物,後來還是決定買一支口紅。去試色,來回試了十多支,太豔的顏色她必是不肯塗的。最終挑了暖橘色,極淺極淡,與她白皙的膚,很相襯。

母親收下禮物,不知有多歡喜。彷彿一個得到了糖果的小孩,立刻端坐於梳妝檯前,來回在雙脣抹了幾下,看着沒怎麼塗勻。

她有時確實是十分可愛又孩子氣的,我笑了,輕輕卸去她脣上的口紅,跟她說,我來吧。

她轉而面向我,我緩緩給她塗上,放大的視角里,她的臉滄桑了不少,我撫過她下眼瞼生出的細密的紋,輕嘆道,怎麼突然這麼多皺紋了?

她笑說現在是真的老了,紋越來越多,再怎麼保養也無濟於事。我覺得奇怪,以前好像沒發現有這麼多的。

她忽然惆悵,帶着些許撒嬌意味的語氣問道,我是不是不美了?

我到底是沒忍住笑出了聲,她這個模樣像極了仍然十八歲的少女。我驕傲地說,你還是很美,真的。她樂得開出了花。要是可以一直陪伴於側,我是不是常能看到她如此歡愉。

目光久久落在母親身上,在我眼裏,她其實與年輕時的樣貌所差無幾,身材也是。就是多了層光陰賜予的氣象,馥涵着獨特的韻。

母親性子淡薄,不喜爭,亦不願與他人太親近。她不說多餘的話,不想多餘的事。她說,她也儘可能不被別人說多餘的話,想多餘的事。

人至中年,心裏安放了幾許禪意,寂靜的,不隨流。零碎生活的深意、真意,她最是懂得。

她的臉上綻放出清荷的味道,逸着人世間的歡與愁,她走過的路,她嘗過的苦。任憑面容被磨得粗糲,心思卻愈發柔軟細膩。

她來接我,她又要送走我。去車站的那段路,她內心捱了多少寒涼。她想送送我,總想着多看一眼。又不想送我,她經受不了分別的場景。

她在我身後走走停停,我回頭望她,她慌忙背過去抹淚,眼睛還微微泛着紅,隱忍地笑着說,快走吧。她愛默默流淚,如江南梅雨那般沒完沒了,她好像更脆弱了。

她的愛,喑啞無聲,氣吞萬象,包裹着她的脆弱與力量。我放下了我的懵懂,我的倔強,折服在她的氣象裏。

一年又過一年,我來了,我走了。只兩小段時間相聚,年年如是。我深知,以後相伴會愈加難得。我的目光爲她駐足停留過多久?

是什麼時候,還未來得及察覺,銀絲悄然爬上了她的兩鬢,灰白的,錯愕嘆惋。細紋亦在她的雙眼四周蔓延開來,錯雜的,觸目驚心。她已不動聲色地蒼了,老了。

世間有比年歲更荒涼的東西嗎?

清寒又至,黃昏有燈。屋裏的母親又開始忙忙碌碌,她的身影在我眼前恍惚,漸漸糊成一個小點。我去洗了把臉,挽起袖子,走進廚房笑着對她說,我來幫你。

待在母親身邊,她煮的一粥一飯,織的半絲半縷,滿是恬淡生活的氣息,可貴的平凡。在我生命的河裏,是細水長流的暖。

我從此懂得,這樣燈火可親的日子,多一分則是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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