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天靈鷲峯。
眼前的雲霧被撥了開來，靈峯疏傑，疊嶂清佳，俯瞰那日月倒懸之處，正是大雷音寺。
我騰挪翅膀向一座山巔疾掠而去。
沿途峭壁利劍般洞穿漢霄，天塹橫亙，沖天萬仞，峻嶺蜿蜒間有鎖鏈交織盤亙，一直繚繞至天的盡頭。
“佛帖，”忽然一座流轉金光的峯巒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不禁扶摶直上，“看來就是此處無疑，錯不了的。”
振翼不過瞬息我就在浮雲截斷的山腰見到了猴子，雖有霧障遮住了視線，卻依舊難掩他此刻的狼狽。
“大鵬？沒想到竟是你。”察覺到有人前來的猴子拖着沉重的枷鎖望來，只是那雙眸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桀驁。
“你……”我收了神通來到他的身邊，一時啞然，眼前的一幕實在太過駭人。
鋒銳的鐵鉤透過了他的琵琶骨，手銬腳鐐竟一樣不差的加諸在猴子身上。
“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你。”我再也抑制不了心中的憤怒，喚出大戟狠狠掄向眼前縹緲的金芒，“我救你出來，今日定要爲你討個公道。”
“沒用的大鵬，不要白費力氣了。”猴子盯着我喟嘆道：“我如今只是個廢人，就算是出來了又能如何呢？”
猴子的語氣滿是無奈和妥協，甚至是連一搏的嘗試也不願意。
我微微有些徵，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曾經的齊天大聖。
當年鎮壓他的那尊偉岸我也曾交過手，非常強大，可也不是不能戰勝啊！
他現在的頹勢根本配不上過去的顛沛流離，可我找了他這麼久，又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還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我最終停下了手中動作，言辭亦作不忿，大有爭鋒相投之意，“即使是花果山你也不在意嗎？”
我試圖去用我能想到的牽掛讓他重新燃起希冀，以爲我最是明白他心裏的重要。
但猴子佈滿頹勢的眼神始終未曾有過一絲波動，毫無神采。
許久之後他將目光移向了斜陽已曛的方位，然後緩緩開口，“我不想再有人爲我犧牲，總得有人去承受這一切的。
“你選擇退讓？”我逼問。
“沙師弟死了，這就是忤逆佛祖旨意的下場。”
果然，再次被困後他變了很多。
時間真的會摧毀一個滿懷夢想的猴子，也會沖刷掉他曾經篤定的信仰。
他甚至連沙僧的死都說的如此平靜，畢竟那是他的師弟，是爲了整個妖族犧牲的。
但現在……在他眼裏已經不重要了。
一陣沉默過後，他耷拉着腦袋把旁邊的鐵鎖扯了一堆，故作乏困。
“當年的事情就此揭過吧，”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你如今的身份並不適合來這裏。”
說完猴子便拖着一道道縛束徑自走向了幽暗的深處，也不管我尋他百年之久。
“我如今的身份……”呵呵，我如今還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嗎？望着猴子逐漸遠去的背影我有些不以爲然。
可猴子終究是妥協了，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彷彿落在了我的心裏，是哪麼的沉重！仿若上面那紙壓的大山不敢喘息的佛貼。
2）
背影逐漸模糊，此時此刻，竟像極了一千年前五指山下的情景。
初次見面他是那樣的狂妄，看見我的身影便敢隨意叫我幫他摘桃子，試問整個佛土能有幾個人敢這麼和我說話？
隨即又問我的門戶，我剛說西天他就指着我的鼻子大肆謾罵起來，“如來那廝耍詐，你們這羣禿驢沒一個好東西。”
等等，禿驢？
我可是一隻妖啊！
身份的尊貴程度豈是靈山天庭這種後來居上的所謂的仙佛能比的？
居然羞辱我。
再者說他們禿頭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自認即使是整個三界也不會找到第二個像我這麼丰神俊秀的妖。
“你竟拿靈山禿驢和我相比，簡直是玷污了我的血統。”
“啊呸！”猴子吐出嘴裏含着的兩根雜草，一臉鄙夷的呼出一口氣，“還血統？你怕不是在靈山被經書看傻了吧！”
“你不信？”我惱怒，以往我哪裏受過這樣的質疑，旋即便施展法術現出真身，金色的翎羽一度讓猴子睜不開眼。
“這回信了吧。”看着他眼裏的訝然，我不禁神氣的問道。
他並未回覆我，只是把頭低了下去。
後來我每每無聊都會去五指山下，一來二去我們也便熟識了。
3）
“我乃是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攪龍宮、鬥地府……十萬天兵都近不得我身。”這是當我問及猴子緣何被困時他得意洋洋的目中無人。
那時我還年輕，只知道很酷。
然而我也是天生睥睨萬物的妖族大聖，雖然紮根西天，但骨子裏的驕傲卻始終未曾磨滅過絲毫。
且西天盡是些安之若素，順其自然之輩，斷然是不可能讓我升起一點鬥志的。
如今遇到猴子，使我越發堅信自己每次見到他時方天畫戟發出嗡鳴的原因。
是啊！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就連你也有些寂寞了嗎？”我按捺躁動的方天畫戟，心裏嘀咕。
於是我們便相約在猴子脫困之日鬥個高低，猴子還語重心長的告訴我不要懈怠，儼然一副老者的樣子。
哪知再見面時已經五百年後的事情了，我聽說他被如來選去取真經，渡八十一難。
相見難言，唯餘滾燙豪情。
他看我的時候我也在看他，他眼中那一抹桀驁我仍然識得。
可一場大戰卻是在所難免，不僅僅是因爲我想替他消去一難，更因爲我們兩個都曾信誓旦旦，見面便要分個輸贏。
那一戰我略勝一籌，我現出本體，猴子有些出神，被我逮住破綻擒了下來。
其實我知道猴子有所保留，但他卻不知道，我也未盡全力。
雖然如此，但猴子故意沒有拼盡全力我卻仍做不解，所謂歷經八十一難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這，他應該比我更要清楚。
4）
“四大部洲，無數衆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
直到我被逼上靈山作亂，如來允諾我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他的用心，只是我去哪裏要得到什麼需要他如來的允諾嗎？
即使最不濟我也能在孔雀大明王菩薩的照拂下於靈山無虞。
其實我在西天……混的真的還行。
再後來猴子來到了大雄寶殿，領了佛旨封了佛位，只是我們依舊很少見面。
直到一日，我被迦葉調去外面執行如來法旨。
回來時就已聽說鬥戰聖佛因爲挑釁佛祖而被伏誅，具體的原因卻沒有流傳出來。
我有些驚詫，知情者居然只有如來一人。
究竟是怎樣的過錯纔要用死去抵消一個人的怒火，那又是怎樣的冒犯？
並且彼時的猴子已經是佛教人士，縱然有什麼出格的事也不至如此。
事有蹊蹺。
於是我便打算去找如來質問。
5）
大殿裏面空空蕩蕩，燃着的燭火隨着冷風在左右搖曳，似乎是嘲諷一般。
“大鵬，你此來目的本座已全然知曉，莫要自誤。”蓮座上氤氳紫氣包裹的巨大身軀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黃鐘大呂。
“禿驢！他已成佛，妖族更是無聖可屠，就連我親手建立的獅駝嶺也已盡數解散。”此時我早已怒不可遏，盯着如來一字一頓的的言說，“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只要我幫你在靈山做事你就會放過他的。”
“取經本就是一局對弈，身處其中者皆爲棋子，不管是鬥戰聖佛還是孫悟空。”如來的聲音沒有絲毫情緒波動，紫氣遮掩中也難睹悲喜。
還不待我反駁如來他又緊接着道：“我雖然允諾你不傷他，但我們也有言在先，怪就怪他壞了規矩。”
“壞了規矩？”我冷笑的同時不禁思忖，“莫非猴子發現瞭如來什麼不可見人的祕密才讓他如此的不顧一切。”
雖然猴子最大的願望是取得真經以後回到花果山，萬世逍遙。
但我更熟悉眼前這個人，他狠辣起來恐怕和玉帝不遑多讓。
且猴子當年願意西行更多是要爲整個妖族爭一個名正言順，爭一個萬物平等。
“你殺不死他的，即便你法力通天，也只能困住他。”猴子沒成佛之前如來都殺不了他，成佛之後又豈能殺他。
當大鵬也是羅漢菩薩之流……好騙？
“是又如何？”如來的聲音裏滿是厚顏無恥，“三界萬物，本座允諾你的，便是你的，本座不允諾的，你不能搶。”
“交出猴子，此生不再踏入靈山半步。”
現在只能先把猴子救出來從長計議，至於承諾，只當是緩兵之計。
最重要的是現在如來多說一句話我都覺得是在浪費生命。
他未免太過自負，先不說人家玉帝還在位，就算是道祖也不敢亂吹吧？
真想不通他是怎麼敢的。
反正都不是什麼純良人士，還不如撕開僞裝，談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螻蟻安能分善惡？”
“螻蟻？今日便要你試試螻蟻的鋒芒。”
此戰可以說是必然，猴子兩次被擒，我早就想試試如來的斤兩了。
再者說憑什麼他如來就可以身居雷音，並指爲令。
就因爲他坐的高，聲音大？
6）
戟動，翅挪。
紫霧已然開朗，但卻無法寸進。
擡頭一尊金色佛像拈指撼住了這件利器，只輕輕一彈，白丈外瓊樓化爲飛灰。
“敢拂逆我，不知天高地厚！”
還不待我反應過來一隻滔天巨掌就已經攜帶滅世之威降臨。
“來不及了。”終於在大殿一角穩住身形，此刻卻根本來不及躲閃。
我心頭一凜，當下法力已然全部匯聚，朝大手抵擋而去，同時亦是做好了瞬間遁走的準備。
浩瀚磅礴盪漾開來，碰撞僅是一瞬我就明白了猴子當年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偉力。
“是禁錮！”驚歎一聲我也是釋然了，實不該在此就與如來產生衝突。
但爲時已晚。
“今日就要肅清妖界。”
金光驅盡，紫氣消弭，布衣芒鞋，頭戴斗笠的如來從中走了出來。
看來今天他是下了殺機，但我又何懼一死？
如若來生，我定然依舊。
不悔！
反而能逼到如來現身我更是燃起昂揚鬥志，側身一閃便欺壓上去，大戟揮出全力以赴。
可即便如此也依舊是不敵，還未近如來身前我就已被東海般浩渺的願力吞噬。
力竭難行。
就在我頓感無力之際，大殿一角落忽然起了漣漪，隨後覆蓋的巨掌也是全部消散。
一位身穿寶藍色長裙的美麗女子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如瀑青絲以孔雀髮簪綰起，周身有七彩流光在纏繞。
正是孔雀大明王菩薩。
還未等我開口，她就搖頭示意我不要多言語，然後雙手合十向上方蓮座行了佛禮恭敬道：“求佛祖放他一條生路，我願發下宏願，歷經百世輪迴。”
“不……不要。”此刻好想開口，卻被她用法力封了五識，經過剛纔與如來交鋒，餘力全無，不可能有絲毫機會解開。
“如此甚好。”沉默了一會的如來甩動白色僧袍，嘴角有不加掩飾的淺笑。
誰能想到西天的掌權者居然是個滿口普度衆生，私下爲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以後要照顧好自己，別太爭強好勝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孔雀……”我心底竭力吶喊。
“姐姐走了，好好活着。”最後她朝我一笑，縷縷金芒將她寸寸包裹，直到所有的
花瓣散盡時我還是不肯去相信這一切。
7）
“原來這都是你早就計劃好的，你利用我把天下羣妖組織起來，西行僅是抹殺各大妖王中環環相扣的第一步。”
孔雀兵解輪迴，此刻全無限制的我將戟杵在大殿上艱難站起，道出了各中緣由。
“猴子成佛後仍惦記下界，使你的計劃只能滯緩，故而你想除掉他，而我……只是你逼孔雀束手就縛的棋子。”
所有的線索都明晰起來，過往都在此刻洞若觀火。
沒想到一根根釐不清的線束起來竟成了整個妖族災難，就連孔雀也……
“你仍是大鵬尊者，本座不傷汝命。”
如來又穩居上位，並沒有因爲被揭穿而有惱怒跡象，更不曾顯露半分情緒。
可他明明對孔雀抱有哪麼大的敵意，辛苦佈局，籌謀千年，竟只爲報當年初來靈山時被吞入腹中之仇。
我側翼南飛，離開了靈山。
“你還有更重要的使命，要記得。”
“是啊！我還有更重要的使命。”猴子還活着，天下衆妖也終有熱血未涼之輩。
如此一尋，便又是百年。
可如今猴子找到了，本以爲他會與我一同聯手，然後振臂妖界，蟄伏的殘餘勢力便地星火，不日即能燎原。
沒想到結果讓人大失所望。
猴子竟連絲毫反抗的情緒都難以升起，戰意更是消磨殆盡。
我就這樣走着，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
8）
少頃，我停了下來。
面前是一片沉沉暮色，景象駭人。
除了獅駝嶺還能是哪裏？
故地重遊，倒是徒添幾分悲涼。
自從上次被如來藉機清洗以後，城中早已無一妖一怪。
況且佛教發難太過突然，幾乎做不出任何舉措，甚至還有金剛參與。
“嗯，來者何人？”剛邁進城內，一團暴虐的氣息瘋狂竄動起來，目的已經不言而喻。
只是卻選錯了人。
“滾出去，獅駝國除了三位大王，誰也不能染指分毫。”聲音明明分外熟悉，卻叫不上名字，直到一條百丈長的蜿蜒巨蟒出現時我才認得。
原來是鎮守北門的將領。
“三……三大王，”見來人是我便收了神通謹慎走上前來，反覆確認後忽地跪下誠懇行禮，“參見三大王。”
僅幾字言語就已讓人如鯁在喉，他卻比我還要痛苦，緊握的雙手因爲太過用力指尖鑲入皮肉之中，有鮮血在流淌。
本以爲經過上次以後獅駝嶺又會變回以前的殘垣斷壁，卻未想過還有人會在餘波散盡時歸來。
守護這座城曾經的榮耀。
“起來吧！”
我上前去扶他起來，一時竟難以言喻。
“大家不用四處躲避，是三大王來了。”
旋即他好像想到了什麼，轉身朝各個方位傳音，言辭中有難掩的喜悅。
“果真是三大王。”
“大大王和二大王也來了嗎？”
……
消息不脛而走，不一會這裏就聚集了上百妖衆，都是老部下了。
原本我來這裏只是放不下一些往事，時常懷舊，卻見到如此一幕。
“獅駝嶺隱忍太久，什麼苦都喫得，只要三大王一聲令下，即便赴死也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是啊大王，只要你下令，就算是舉旗伐天我們也幹得，獅駝嶺何時受過這樣的氣。”
不斷有小妖憤憤不平的吶喊。
或許以前我真的會這麼想。可現在……看着萬數妖衆只存百餘，我心裏也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這樣真的值得嗎？搭上所有人？
“大王，微臣也是，願效犬馬！”就在我思索權衡之際，羣妖裏走出一個顫巍巍年邁老猿。
“我是花果山來的，想去見見齊……鬥戰勝佛。”老猿說出了來歷，話到一半時眼裏佈滿了希冀，隨即又狠聲道：“想讓如來放回我們的大王。”
想不到花果山距離此地將近十萬裏，也有妖爲了猴子不辭風雪，長途跋涉。
“放心，猴子他會回來的。”我試着寬慰他，卻並沒有到道出猴子現在的處境。
能在此時還留下來的大多都是忠義，心底也只剩報仇雪恨這一個支撐。
念及此處我不禁問自己，從何時開始自己也變得遇事不決，畏畏縮縮了？
如來雖強，但又有何懼哉！
頂多不過是身死道消，可世界上始終有些東西是要高於生命，高於一切的。
“本王此來就是爲當年的事做個了斷，要讓漫天神佛明白，萬千螢火亦可比肩日月之輝。”
話音剛落城中頓時鼎沸，嗷嗷大呼。
接下來的事情自有各方首領安排，顯然誰也明白當下不是機會，只能藏器待時。
同時我也示意幾門護城者各司其職，然後便徑自向面前巨大拱門裏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