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史182: 三聖慧然

第二十九節 三聖慧然

依《景德傳燈錄》之記載,臨濟義玄有法嗣二十二人。在這二十二人中,在後世影響最大聲望最高者,是興化存獎禪師。

不過,這只是對於後世而言所得出的結論。我們詳細考究義玄禪師二十二名法嗣在身前的實際情況,就會發現,在當時的江湖中,功夫最高名氣最大者,是三聖慧然,而不是興化存獎。

臨濟義玄雖然有二十二名法嗣,不過只有十六人有機緣語錄記載,另外六人只有名字而無語錄傳世。

在這有機緣語錄傳世的十六人中,三聖慧然、魏府大覺、灌溪志閒、寶壽延沼、克符道者、定上座、興化存獎等人記載的機緣語錄是最多的,在江湖中之聲名也是最響亮的。

在上述諸人中,臨濟義玄圓寂時,後世名氣最大的興化存獎還沒有拿到義玄禪師頒發的畢業證書。即便是拿到畢業證書者,灌溪志閒敗在了末山瞭然手下,克符道者過不了曹山本寂之勘辨。

魏府大覺、寶壽延沼、定上座等人雖道眼通明,但是其和當時江湖中之絕頂高手交鋒過少,從而不能反證其禪宗功夫之登峯造極不可一世。

而三聖慧然禪師,卻能喝滅臨濟之正法眼藏,以坐具打閉香嚴智閒之口,推倒德山白棒,呵斥雪峯義存,令洞山良价首肯,並且使得仰山慧寂要他擔任潙仰宗的掌門。

一個禪師能在衆多不可一世的大宗師面前遊刃有餘且無敗績,縱觀整個禪宗史,都是非常罕見的。而這,也可以反證三聖慧然之禪宗功夫同樣是登峯造極,並且可以和這些不可一世的大宗師相提並論的。

因爲三聖慧然禪師和衆多的絕頂高手過招都能不落絲毫下風,自然是會受到這些絕頂高手之高度稱讚的,由此,三聖慧然禪師在當時江湖中之知名度也是非常高的。

不但如此,因爲臨濟義玄圓寂時興化存獎還沒有拿到畢業證書,所以作爲師兄的三聖慧然和魏府大覺一起擔負起了老師的責任,對興化存獎禪師進行了再教育。

三聖慧然和魏府大覺能當興化存獎的老師,這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因爲作爲一個班級的同學,誰的秉性好誰的秉性差,誰的學習成績好誰的學習成績差,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三聖慧然如果不是特別優秀的話,興化存獎絕對不會首先來到他的學校進行深造的。因爲興化存獎不僅有別的師兄可請教,江湖中更有許多聲勢喧天的大師可供他去參學深造的。

所以,興化存獎禪師能最終悟道從而成爲臨濟宗的第二代掌門,三聖慧然是功不可沒的。

也許是三聖慧然禪師只注重自身功夫之學習和提高,從而忽略了對弟子的培養和教育,進而使得自己門下根本就沒有得意門生傳承自己的禪法。隨着時間的推移,三聖慧然這個當時江湖中的風雲人物,也就逐漸的被人們淡化甚至是遺忘了。

三聖慧然禪師雖然在當時遍參叢林,和許多絕頂高手相互切磋並且留下了許多佳話,而且後來自己也開山授徒當上了老師,但是其個人履歷卻不知爲何遺落在了歷史的長河中,以至於今天的我們對其行履知之甚少。

三聖慧然禪師,不知何方人士,不知生於何年何月,不知俗家姓氏,不知何處出家具戒,不知何日來到臨濟院跟隨義玄禪師學習禪宗課程。現在大家所能知道的,就是他在臨濟院的學習成績是最好的。

唐懿宗鹹通七年(公元866年)四月十日,義玄禪師感覺自己離開這個紅塵俗世的時間到了,於是便把弟子們都召集攏來對他們道:“吾滅後不得滅卻吾正法眼藏。”

義玄禪師說出這話,弟子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師父此時不但是在最後的時刻勘辨學生,更是在尋找付法之人啊。這個時候如果有同學之應對獲得了師父的認可,那他毫無爭議的就是臨濟宗的第二代掌門人了啊。

可是每個同學心裏更清楚的是,師父的禪法不僅高深莫測,其開示手段更是迅猛激烈,稍不注意,就會被師父棒喝交加,更別提你要當掌門了。

所以,當義玄禪師說出此話時,只有慧然禪師站了出來應對道:“怎敢滅卻和尚正法眼藏。”

看到有人出來接招了,義玄禪師接着問道:“以後有人問你,向他道甚麼?”

義玄禪師話音未落,三聖慧然對着他就是一聲大喝。

義玄禪師道:“誰知吾正法眼藏,向這瞎驢邊滅卻。”

這個在衆多禪宗典籍中都有明確記載的事件,後人依據各自的理解和看法,給出了三種不同的結果。

第一,依據這件事可以得出準確無誤的結論,那就是三聖慧然禪師是被臨濟義玄認可了的,是臨濟宗當之無愧的第二代掌門。

第二,淡化或者根本不提及這個事情,直接把興化存獎禪師認定爲臨濟宗第二代掌門。

第三,現在有些人望文生義,認定義玄禪師是在批評三聖慧然是頭瞎驢,使得自己的正法眼藏要在他的手中斷絕,從而認定三聖慧然別說不能當臨濟宗的第二代掌門,就連傳法的資格都暫時沒有。

對於上述三種不同的結果,紅塵洗夢是堅定的認可第一種的。

後世臨濟宗人把興化存獎禪師認定爲臨濟宗第二代掌門,那只是因爲臨濟義玄之法嗣只有興化存獎一系遞代相傳至今。自然,臨濟宗後人要尋根溯源,只有把興化存獎禪師認定爲臨濟宗第二代掌門才能不斷代啊。

至於現在有些人認爲三聖慧然被臨濟義玄呵斥是頭瞎驢並認定三聖慧然還未徹悟,紅塵洗夢只能在此對這些人說一個字:“瞎。”


慧然禪師從臨濟院畢業後,便進入了江湖四處參訪禪林高手。

當是時,江湖中的第一高手是仰山慧寂禪師。這種人物,慧然禪師自然是會登門拜訪的。

於是慧然禪師一路奔波,來到了廣東韶關市東平山正覺寺參訪慧寂禪師。

兩人經過數番切磋後,慧然禪師學習到了方圓默契體用雙彰的潙仰宗禪法。而慧寂禪師對慧然禪師更是喜愛有加,乃至於要直接任命他爲潙仰宗的第三代掌門。只不過因爲慧然禪師已經接了義玄禪師的班成爲了臨濟宗的第二代掌門,只得作罷。

至於慧寂禪師和慧然禪師兩人切磋之經過,因爲在前面章節有詳細講述,所以就不在此複述了。

離開正覺寺後,慧然禪師又來到了河南淅川縣香嚴寺參訪慧寂禪師的師弟香嚴智閒禪師。

智閒禪師看到有人來參訪,於是問道:“什麼處來?”

慧然禪師回道:“臨濟來。”

智閒禪師馬上問道:“將得臨濟劍來麼?”

智閒禪師話音剛落,慧然禪師提起自己的坐具對着智閒禪師的嘴巴就打了過去,然後轉身就走了。

臨濟劍者,有雷霆萬鈞之勢,有石火電光之疾,有截斷乾坤之力,有摧邪滅魔之威。非你思維可及,非你言語可論。思之即失,言之則背。棒喝之下若還不能當下領會,則死在劍下也。

看來,慧然禪師迅猛激烈之禪風,可謂深得臨濟義玄之真傳啊。

而智閒禪師看到慧然禪師道眼通明且招式犀利而激烈,也就沒有繼續勘辨他了。

當是時,能和臨濟義玄、德山宣鑑、仰山慧寂相提並論者,還有曹洞宗的開山祖師洞山良价禪師。

於是,在離開香嚴寺後,慧然禪師又來到了江西省宜豐縣洞山廣福禪寺參訪良价禪師。

到了廣福禪寺後,慧然禪師按照規矩,先來到了僧僚登記入住。

這天正好有個僧人問良价禪師道:“如何是沙門行?”

良价禪師道:“頭長三尺,頸長二寸。”

隨後良价禪師聽說慧然禪師來到了自己的地盤,於是派侍者就這個問題去問話道:“如何是沙門行?”

侍者話音剛落,慧然禪師立即在侍者手上掐了一掐。

侍者於是回到方丈室,給良价禪師彙報了慧然禪師之應對。

良价禪師聽後,不由得非常認可慧然禪師之應對。

沙門行,出家人之行處用處也。既然你要見我的用處,那我肯定不會有任何囉嗦之言語的。既然你要見我的用處,那我馬上就掐一下用給你看就是了。

對此公案,明末清初的永覺元賢禪師作偈評唱道:

十分古怪類難收,不是人兮不是牛。

好似葫蘆掛東壁,識者難言是趙州。

明末清初的文峯淨玉禪師評唱道:“妙得衲僧家轉身活路,還他新豐老人。三聖雖能暗號私通,終是輸他一着。今日若問文峯,頭長三尺頸長二寸意旨如何?向道待你四腳踏地時自然有個分曉。”

慧然禪師在洞山和良价禪師交流學習了一段時間後,便準備離開洞山到別處去參訪。

臨行之時,慧然禪師寫了一首偈頌送給良价禪師,偈曰:

何代隱荒丘,茆堂獨寢幽。

隨緣三事衲,頓覺萬緣休。

貌古因持戒,身貧爲少求。

吾師登鳥量,物外絕追遊。

良价禪師看後,也寫了一首偈頌回贈給慧然禪師,偈曰:

詩詠人間事,空門何不刪。

探珠宜靜浪,動水取應難。

名利心須剪,非朋不用攀。

舍邪歸正道,何慮不閒閒。

慧然禪師把良价禪師的偈頌看完後,馬上將身上的斗笠取下來揮舞三轉,然後就走了。

慧然禪師在江湖中闖蕩了一段時間後,又前往襄州關南寺,準備參訪道吾禪師。

不過慧然禪師還沒有到達關南寺,道吾禪師就提前預知慧然禪師要來了。

按照宗門輩分的話,道吾禪師是慧然禪師的師叔,並且道吾禪師還是關南寺之主持,所以按照常理,道吾禪師只要在方丈室裏等着慧然禪師過來參拜就行了。

可是道吾禪師卻別出心裁的把自己的額頭抹成了緋紅色,然後拿着神杖站在山門口迎接慧然禪師。

慧然禪師來到寺院門口,看見作爲主人兼師叔的道吾禪師如此作略,卻也見怪不怪。

你既然裝模作樣的反主爲客,我又何尚不能正大光明的反客爲主呢。所以慧然禪師馬上正經八百的對道吾禪師道:“小心侍候着。”

道吾禪師一聽,趕緊應答道:“諾,諾。”

隨後慧然禪師來到了寺裏,然後跟隨衆多的同學一起來到教室聽道吾禪師給大家上禪宗課。

放學後,慧然禪師來到方丈室,準備正式拜見道吾禪師,畢竟他是自己的師叔,更是這裏的主人。

道吾禪師得知慧然禪師要來參拜自己,於是把只有主持才能穿的僧衣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然後端坐在方丈室裏等着慧然禪師。

慧然禪師剛一走到道吾禪師的身邊,道吾禪師便道:“有事相借問,得麼?”

慧然禪師隨即道:“也是適來野狐精。”

說完後,慧然禪師馬上就走出去了。

道吾禪師剛想問點事,可是所問之事還沒說出口,就被慧然禪師把嘴巴封住了。

你想問點事,無非就是禪道之事。可是豈不知禪道那是說似一物即不中的。等你口若懸河的說出來,早就落在第二義了。

再說了,你那些這樣禪機那樣佛理,去迷惑那些剛入校的學生還可以,要想來迷惑我,肯定是辦不到的。

所以,縱使你說得正經八百縱使你說得天花亂墜,正眼觀來,你也只是一個野狐精而已。

看來,慧然禪師之禪法,那是非常乾脆凌厲,根本不容你湊泊的呢。


在宗門武庫名目繁多且讓人眼花繚亂的武器中,最讓人歎爲觀止最讓人感覺玄妙莫測的,是仰山慧寂禪師的九十七個圓相。

但是在宗門武庫中,名聲最響亮威力最強大從學者最多的武器,卻是德山棒和臨濟喝。

所以,三聖慧然在跟隨義玄禪師學習臨濟喝的同時,自然是想要學習和領教下與臨濟喝齊名的德山棒法的。

於是慧然禪師利用行走江湖的機會,來到了湖南常德市德山古德禪院參訪宣鑑禪師。

見到宣鑑禪師後,按照宗門規矩,慧然禪師打開隨身攜帶的坐具,準備給宣鑑禪師行禮。

不料慧然禪師剛把坐具打開,宣鑑禪師便道:“莫展炊巾,這裏無殘羹餿飯。”

慧然禪師馬上反駁道:“縱有也無著處。”

宣鑑禪師一聽,不由得抓起柱杖對着慧然禪師就打了過來。

慧然禪師一把將柱杖抓住,並且向前猛地一推,將宣鑑禪師連人帶柱杖都推倒在禪牀上。

宣鑑禪師倒在牀上,立即哈哈大笑起來。

既然你要笑,那我就哭唄。於是慧然禪師馬上大哭道:“蒼天啊,蒼天啊。”

然後慧然禪師就走出法堂去了。

宣鑑禪師把佛法禪道直接比喻成殘羹餿飯,既然是殘羹餿飯,何貴之有?何求之有?在這裏,宣鑑禪師表現出了自己一貫呵佛罵祖詆譭經教之作風。

可是慧然禪師卻更進一步的道,你這裏縱使有點殘羹餿飯般的禪法,也是沒有安著之處的。慧然禪師此語一來表達了自己一物無倚之意,二來更是“嘲諷”德山之禪法也就是點殘羹餿飯而已。

宣鑑禪師一聽,自然就會馬上施展他的德山棒法出來了。一來讓你馬上看看我的禪法到底是不是殘羹餿飯。二來更是要打掉你的種種意念,讓你在前念不生後念不起當念斷絕的情況下領悟佛法。

不過慧然禪師豈肯喫棒,他能喝滅臨濟之正法眼藏,自然是過關之人。所以面對迎面而來的德山棒,他上前一把抓住柱杖,並且把宣鑑禪師連人帶棒都推倒在禪牀上。你想打滅一切,我更連你這個打滅也一起推倒在地,豈不更爲痛快徹底。

自然,作爲明眼宗師的宣鑑禪師對於慧然禪師之作略是非常滿意的。所以,宣鑑禪師雖然作爲寺院的主人並且作爲慧然禪師的師伯被慧然禪師推倒在地,但是卻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倒在禪牀上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宣鑑禪師在此大笑卻不是好心,在這裏如果有人認爲宣鑑禪師大笑是對自己的高度讚賞從而自得,卻又會死在笑中了。

所以面對宣鑑禪師讚許中暗藏之陷阱,慧然禪師立即以哭對之,並且大呼蒼天而去。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古代那些絕頂高手過招時,那是步步爲營招招是坑的,任何人要有絲毫的疏忽,立即就會落入對方的坑中從而敗下陣來。

臨濟喝和德山棒,都是當時江湖中非常難以應對的宗門功夫,臨濟義玄和德山宣鑑二人就是憑此功夫打遍天下鮮有敵手的。而慧然禪師能喝滅臨濟正法眼藏,推倒德山白棒,足見其禪宗功夫之登峯造極。

當時的古德禪院之首座是踢天泰禪師,他看到慧然禪師竟然推倒了師父,自然是不服氣的。於是他找到慧然禪師道:“行腳高士須得本道公驗,作麼生是本道公驗?”

慧然禪師立即應對道:“嗄。”

踢天泰禪師聽了不由得一愣,這也算回答?於是他又重新問了一遍。

不過踢天泰禪師話音剛落,慧然禪師提着坐具就打了過去道:“這漆桶,前後觸忤多少賢良。”

在古時候,僧人外出參學遊歷,是需要自己所屬的省市相關機構開具介紹信的,這個介紹信,就是公驗。沒有這張公驗,你在江湖中那是難以行走和立足的。

此處之公驗既表示僧人之身份,更借指僧人之水平。就如現在某人說不要辜負這張畢業證哦,這個畢業證既指學歷證書,更指畢業證所代表之相應的知識水平。

你想看我的本道公驗,那還不簡單啊,於是慧然禪師立即嗄了一聲。

在踢天泰禪師眼裏,自己提出問題,自然是希望對方一五一十並且依照宗門套路來回答的。不過,面對慧然禪師 “嗄”的一聲之出格應對,他卻又摸不着頭腦。因爲慧然禪師這種應對,學校的教案上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踢天泰禪師隨即又認爲也許是慧然禪師沒有聽清楚自己的問題,於是又趕緊把自己的問題重新說了一遍。

你既不能領悟禪意,而且禪機當下即逝,如此之人,豈不是漆桶一個。以你這種水平去勘辨或者教育他人,豈不是在誤導衆生。

自然,在慧然禪師這種明眼人面前,踢天泰禪師是少不了要被棒喝的了。

而踢天泰禪師自被慧然禪師棒喝後,便再也不勘辨任何僧人了。看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對於慧然禪師和德山師徒勘辨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佛燈守珣禪師評唱道:“殘羹餿飯無處安着,換手捶胸劈頭蓋卻。兩個無孔鐵槌,一樣無繩自縛。”

南北宋交際間的典牛天遊禪師評唱道:“三聖便展坐具,作賊人心虛。山雲不用展炊巾,尾巴露也。聖雲設有向什處着,口是禍門。山便打,裂破古今。聖接棒推山向繩牀上,老鼠入牛角。更有一轉語,待無舌人忌口卻向汝道。”

明末清初的清化淨嶾禪師評唱道:“赤眼遇金剛,伎倆恰相當。好手逢好手,何更哭蒼蒼。洞中春色幾人知,門外秋紅風落了。”


德山宣鑑於公元865年圓寂,臨濟義玄於公元866年圓寂,洞山良价於公元869年圓寂,短短四年多的時間內,江湖中就失去了三位禪宗功夫登峯造極的大宗師。

但是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宣鑑、義玄、良价圓寂後,江湖中又接踵出現了兩位可以和尚在人世的江湖第一高手仰山慧寂相提並論的大宗師,他們就是宣鑑禪師的弟子雪峯義存禪師和良价禪師的弟子曹山本寂禪師。

比較遺憾的是,現在留存下來的所有資料中都沒有三聖慧然禪師和曹山本寂禪師交流的記載。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三聖慧然禪師和雪峯義存禪師切磋交流的公案,卻被完整的記錄了下來。

公元875年,義存禪師在福州市閩侯縣創建雪峯寺,並正式開山授徒說法。僅僅用了六年的時間,到公元881年時,雪峯寺就有僧衆一千五百人之多。

此時的義存禪師那是名揚四海威震天下,慧然禪師聽聞後,立即不辭辛苦一路跋涉來到了雪峯寺拜訪義存禪師。

慧然禪師是臨濟義玄門下的第一高手,而義玄禪師則是宣鑑禪師門下的第一高手,作爲德山棒和臨濟喝的第二代最主要傳人,兩人相見自然會是棒喝交加,碰撞出許多佳話出來的。

這一天,慧然禪師問義存禪師道:“透網金鱗以何爲食?”

義存禪師道:“待汝出網來即向汝道。”

慧然禪師馬上呵斥道:“一千五百人善知識,話頭也不識。”

義存禪師隨即回道:“老僧住持事繁。”

透網金鱗者,躍過龍門之鯉魚也,出格之人也,過關之人也。非眼高於頂氣吞諸方者,不能爲透網金鱗也。

對於每一個參禪悟道之士來講,他們每個人的終極目標都是要徹悟禪宗旨意的。可是,卻有一些人在思考着徹悟以後之事。

未悟之前,大家都有目標,都知道往這個目標奮力前進。可是目標達到後呢?那些徹悟了的禪師,他們一日十二時中以何爲“食”呢?徹悟後他們又依倚何處呢?

這種問題,是非常難以回答的,不是道眼通明之人,對於這種問題那是無法開口應對的。

但是這個問題對於義存禪師來講,不但不是個問題,而且他還能馬上發現對方問題中之漏洞,從而利於這個問題本身來逼拶對方。

你想知道悟道後的情況嗎,那麼請你先悟道後再說吧。

並且禪宗講究不能依倚於一機一境,你自得於透網,那麼你恰好被這個“透網”所縛,一旦被縛,你依舊還是在網中啊。所以義存禪師非常高明的說道,等你出網來我再給你說。

其實這種逼拶之語,在義存禪師之前,就有很多相似的話語。

比如僧人問從諗禪師道:“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從諗禪師道:“放下着。”

高明禪師利用你所提之問反過來逼拶你,對於一般人來講,那是非常難以應對的。我們在禪宗典籍中,可以看到非常多的僧人在這種逼拶之下敗陣而去。

但是慧然禪師作爲臨濟門下的第一高手,自然是不會在對方逼拶之下茫然無應的。

所以慧然禪師馬上呵斥義存禪師道,你作爲一千五百人的老師,怎麼連我的話頭也搞不明白啊。我明明給你說了我是透網金鱗,你卻自以爲是的在透與不透間尋思,並以此來反駁我。你要如此不識話頭的話,恐怕在網中的人就是你了。

面對慧然禪師之呵斥,義存禪師卻也沒有混亂,他平靜的迴應道,我是個主持,一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啊,實在是沒有時間和精力和你在這裏琢磨出格之人“喫”什麼,金鱗透網還是不透網。

義存禪師此語,可謂王顧左右而言他,將所有事情都推得一乾二淨。由此可見,義存禪師能有一千五百僧衆,實在不是僥倖之事啊。

對於慧然禪師和義存禪師這兩個絕頂高手之間的交鋒,江湖中人之評唱那是非常多的。

宋朝第一評論大師雪竇重顯禪師作偈評唱道:“透網金鱗,休雲滯水。搖盪乾坤,振鬣擺尾。千尺鯨奔洪浪飛,一聲雷震清飆起。清飆起,天上人間知几几。”

北宋真淨克文禪師作偈評唱道:

放去收來得自由,不堪憂處亦堪憂。

可憐滯句承言者,爭是爭非空白頭。

北宋承天宗禪師評唱道:“布漫天網須是雪峯,深入虎穴還他三聖。有般漢道雪峯在網內,三聖在網外。苦哉苦哉,深屈古人。若非此二員作家,不能橫行天下。”

明朝海舟永慈禪師評唱道:“我若作雪峯,見三聖道透網金鱗以何爲食?劈面便掌雲:‘以此爲食’。”

明末清初的竺庵大成禪師評唱道:“雪峯雖是縱奪可觀,要且無大人相。若有問竺庵,透網金鱗以何爲食?但向道死貓頭。他更道一千五百人善知識話頭也不識,向道莫怪空疏伏惟尚饗。且道與古人相去多少?”


自從百丈懷海確立了農禪制度後,天下的禪寺都是嚴格執行此制度的,義存禪師的雪峯寺也不例外。

這一天,又到了寺院普請的時候,義存禪師照例帶領着全寺僧衆外出幹活。

當義存禪師和慧然禪師一行走在幹活的路上時,他們在路上碰上了一隻獼猴。

義存禪師馬上藉此開示道:“人人盡有一面古鏡,這個獼猴亦有一面古鏡。”

慧然禪師隨即逼問道:“曠劫無名,何以彰爲古鏡?”

義存禪師馬上道:“瑕生也。”

慧然禪師立即呵斥道:“這老漢着甚麼死急,話頭也不識。”

義存禪師平靜的道:“老僧住持事煩。”

古鏡者,真如也,佛性也。《大般涅槃經》曰:“一切衆生皆有佛性。”所以人人都有佛性,獼猴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慧然禪師卻馬上發現了義存禪師話語中的問題。真如也好,佛性也好,都是那個不可名狀的“東西”的代名詞而已,當你把那個不可名狀的“東西”稱之爲真如稱之爲佛性的時候,已經是頭上安頭了。

老子在《道德經》中道:“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爲之名,曰大。”

六祖慧能大師道“本來無一物”,慧能大師的弟子懷讓禪師道“說似一物即不中”。

所以,你把“那個”稱之爲道、佛、大、真如、佛性等等等等,都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但是你要明白,“那個”最初是沒有名稱的,是不可名狀的。

所以,慧然禪師逼問義存禪師道:“曠劫無名,何以彰爲古鏡?”

但是,義存禪師反過來也立即發現了慧然禪師逼問中的問題,既然曠劫無名,既然不可名狀,既然說似一物即不中,那麼你還在那裏盯着有名無名幹嘛。

況且,就算我把它稱之爲古鏡,也沒什麼啊,它只是一個名稱而已,你只要不被這個外在的名稱迷惑就行了啊,這有什麼值得你大驚小怪的呢。

你如此在意的話,恰好是你的認識出現偏差了啊,恰好如圓滿明亮的古鏡上出現瑕疵了啊。

義存禪師瑕生也之語,是非常厲害的反逼之語,一般禪師往往到了此處,都會無言應對從而敗下陣來。

但是慧然禪師從來都是在不可轉身處能瀟灑轉身,在不可言語處能輕鬆下語。所以他馬上呵斥義存禪師道“這老漢著甚麼死急,話頭也不識。”

你着急啥呢?你急着表明啥呢?你自認爲在我的話語中抓住了我的漏洞了嗎?我前面已經給你說得很清楚了,“那個”是無名的,是不可名狀比擬的,是說似一物即不中。既是說似一物即不中,你還着急忙慌的上來說個什麼有瑕無瑕呢?

慧然禪師此語,那是頗有向上之機的,非功夫登峯造極之人,那是說不出這種話語出來的,也是不敢在義存禪師這種天下數一數二之人面前說這種話語的。

面對慧然禪師之呵斥,義存禪師還是平靜的道:“老僧住持事繁。”

什麼義理,什麼古鏡,什麼有瑕無瑕,什麼成敗,我忙着呢,沒空和你扯這些東西。

看來,義存禪師依舊一語之下就把所以的東西推得一乾二淨。

對於這個公案,南北宋交際間的白楊法順禪師作偈評唱道:

鑑覺未萌全體現,才分鑑照便成瑕。

要知瑩徹圓明處,長短青黃總不差。

南宋萬松行秀禪師評唱道:“三聖神鋒穎利,每當點勘太難爲人。其如雪峯大方海涵天覆,直饒浪激千層,爭奈龍王不顧。雖然,也須知他爛泥裏有刺。”

明末清初的三宜明盂禪師評唱道:“好一面古鏡,被二老擊得粉碎,直至如今要個完全的也難得。僧曰老漢又恁麼去也,餘曰老僧罪過。”


慧然禪師在江湖中游歷了很多年,遍參當時江湖中的各路高手且從無敗績,這就爲慧然禪師在江湖中贏得了極大的聲譽。

禪家所謂“未有長行而不住,未有長住而不行”,所以,在江湖中闖蕩多年的慧然禪師,最後也回到了自己當年求學的河北石家莊市,並且在三聖寺當上了主持。從此後,江湖中人也就以三聖慧然來尊稱他了。

而後來成爲臨濟宗第二代掌門的興化存獎禪師此時正在南方遊歷,當他聽說老班長慧然禪師回到石家莊擔任了三聖寺的主持後,立即從南方趕回了三聖寺跟隨慧然禪師學習深造。

興化存獎能成爲臨濟宗的第二代掌門,自身的素質和根基自然是非常牢固的,這一點作爲同學的慧然禪師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沒多長時間,慧然禪師就任命存獎禪師爲寺院的首座。

這一天,慧然禪師來到教室裏給同學們上課道:“我逢人則出,出則不爲人。”說完後,慧然禪師就從講臺上走出去了。

不過,後來當上了大名興化寺主持的存獎禪師在給學生們上課時卻說道:“我逢人即不出,出即爲人。”說完後,存獎禪師也是立即就走下講臺去了。

出家之人爲了追求佛法爲了徹悟禪道,一個個四處遊歷,八方參訪。這些出家人的精神自然是值得嘉獎的,而且參學之路也是異常艱辛,自然他們也是值得鼓勵和接引的。

所以,任何出家之人來到了我這裏,我都會熱情接待殷勤開示的。但是,我出來熱情接待你們這些參禪悟道之士,卻並不是爲了你們能悟道,你們也不要因爲我的接待從而歡喜鼓舞。

我佛如來弘法四十九年,卻無法可說,也並無一法與人。所以,我這裏也沒有那些殘羹餿飯可供你們食用,你們也不要妄想從我這裏能有什麼收穫。

但是,禪,是活潑潑充滿生機的,是不能執滯於一機一境的,是忌諱沉浸在死水中的。所以,縱使慧然禪師有上述說法,如果有人執滯於此,美食反成毒藥也。

所以,存獎禪師反過來說道,如果有人來參訪我,我是不會搭理他的,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麼禪法開示於他。但是,你們要當機立悟的是,我無法可說,已經是在說法了啊。我無一物與人,實在是已經把“無一物與人”這個物給你了啊。

慧然禪師和存獎禪師的言論雖然看起來針鋒相對,但其本質卻是一致的。

大珠慧海禪師道“解道者行住坐臥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慧然禪師和存獎禪師就是這種能縱橫自在之人啊。

慧然禪師和存獎禪師兩兄弟針鋒相對之話語傳入江湖後,立即引來了衆多禪林高手的熱議。

北宋真淨克文禪師評唱道:“這兩個老古錐,竊得臨濟些子活計,各自分疆列界,氣衝宇宙,使明眼衲僧,只得好笑。諸禪德,且道笑個甚麼?還知落處麼?若知,一任七顛八倒。若不知,且向三聖興化葛藤裏咬嚼。”

宋朝禪宗第一高手圓悟克勤禪師評唱道:“一人在孤峯頂上土麪灰頭,一人在十字街頭斬釘截鐵。有頭有尾,同死同生。且道出即不爲人的是?出即便爲人的是?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捷始應知。”

南北宋交際間的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墮也墮也,今日不是減古人聲光,且要長後人節操。若是本色漢,提佛祖印,轉鐵牛機,把拄杖一時穿卻,方見衲僧手段。”

清朝棲霞成禪師評唱道:“這兩個漢,鼓兩片皮,美則美矣,善則未善。何故?靈龜負圖,自取喪身之兆。”

慧然禪師道:“臭肉來蠅。”

不過,後來也當上了主持的存獎禪師在給同學們上課時說道:“慧然禪師道臭肉來蠅,我卻不這樣說,如果有人問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我會回答道‘破脊驢上足蒼蠅’。”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之問答,在禪宗典籍中有數百則之多,面對同一個問題,禪師們的回答那是五花八門妙語迭出的。

而慧然禪師之回答,可謂是非常獨特的了。

慧然禪師臭肉來蠅之語有多層意思。

在這裏慧然禪師把佛法禪道比喻成一塊臭肉,把參禪悟道之士比喻成蒼蠅,這和前面宣鑑禪師把佛法禪道比喻成殘羹餿飯如出一轍。

臭肉來蠅一語,在紅塵洗夢看過的所有詮釋中,大都是從貶義一面來講述的。其實臭肉來蠅是個雙意語,正反都可以說得通的。

正面的意思是大道雖無爲、無言、無聲,但是信者自依學者自皈。

這就如一塊臭肉一樣,你放在那裏不用打任何的廣告,不用作任何的吆喝,蒼蠅們都會成羣結隊嗡嗡而至的。

但是,縱使你自以爲是的撲在臭肉上吸吮得津津有味心滿意足,須知臭肉就是臭肉。在明眼人的眼裏,這些在你眼中如寶貝般珍貴的東西,它其實是不可依不可靠不可得不可執的。

所以,真正的禪道,是無你措足處無你吸吮處無你執滯處的。如果你不能明白這一點,那麼你實在和那隻嗡嗡撲在臭肉上的蒼蠅沒有任何的區別了。

而存獎禪師則更進一步的道“破驢脊上足蒼蠅”。存獎禪師之語和慧然禪師之語其實大同小異,兩者不同之處在於臭肉是“死物”,而破驢則是“活物”。

對於慧然禪師和存獎禪師兩兄弟之禪語,北宋佛眼清遠禪師作偈評唱道:

一團臭肉有商量,皮下流芳若麝囊。

忽若禪人親咬破,看來滿口是清香。

北宋智海本逸禪師分別針對慧然、存獎兩人之語作偈評唱道:

水母有骨,靈龜無殼。瞎驢臭肉來於蠅,佛意祖意如山嶽。

靈龜有殼,水母無骨。破驢脊上足蒼蠅,曹溪古路行人絕。

這一天,一個僧人來到三聖寺參訪慧然禪師。

慧然禪師問道:“近離甚處?”

不料慧然禪師話音未落,這個僧人對着慧然禪師振聲便喝。

慧然禪師隨即也對着他振聲便喝。

這個僧人不甘示弱,再次對着慧然禪師放聲一喝。

慧然禪師也再次對着他放聲一喝。

這個僧人隨即道:“行棒即瞎。”說完後,他立即對着慧然禪師放聲便喝。

看來,這個僧人是非常熟悉慧然禪師之套路的,他知道慧然禪師大喝不止後,一定會施展棒法出來打斷對手所有的念頭的,所以就提前說出話來,以期能封住慧然禪師的口和手。

但是慧然禪師可不管這些,他照樣順手抓起身邊的柱杖。

這個僧人看見慧然禪師依然要施展棒法,於是立即轉過身來,作出承受棒打之姿勢。

慧然禪師一見,立即道:“下坡不走,快便難逢。”說完後,掄起柱杖就打了過去。

這個僧人道:“這賊。”然後便走出去了。

慧然禪師也隨即拋下了手中的柱杖。

旁邊的學生看到這個僧人竟然敢在慧然禪師面前數次下喝,並且說慧然禪師是賊,而慧然禪師居然不像往常那樣把他打得抱頭鼠竄,而只是打了一下就把柱杖扔下了。

於是這個學生上前問道:“適來怎容得這僧。”

慧然禪師笑着道:“他曾經跟隨義玄師父學習過臨濟宗禪法,並且是過關之人。”

對於這個公案,明末清初的鏡宗新禪師評唱道:“拈頭作尾則易,看樓打樓則難。何故?不見道:白雲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

明末清初的二隱行謐禪師評唱道:“這僧具超方手眼,三聖展格外威權。雖然縱奪可觀,未免旁觀者哂。”

明末清初的天岸本升禪師評唱道:“是精識精,是賊識賊。惡人自有惡人磨,新羅人遇普州客。攙旗奪角饒機先,打劫就窠歸勁敵。珠走盤,活鱍鱍。吹毛橫按雪霜寒,收下翅遼天俊鶻。”

慧然禪師雖然禪宗功夫登峯造極,並且在同江湖中那些絕頂高手之交鋒中從無敗績,但是他主持的寺院之規模並不宏大,其門下也沒有什麼得意弟子來傳承他的禪法。其弟子在禪宗典籍中僅有鎮州大悲和尚和淄州水陸和尚兩人有機緣語錄記載,並且此二人之法嗣無記載,致使慧然禪師這一系的禪法二傳以後就在江湖中湮滅無聞了。

不過,慧然禪師在身前曾經把師父臨濟義玄的機緣語錄整編成冊,即《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爲後人瞭解和研究義玄禪師以及臨濟宗之禪法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實在是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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