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朝聖
三個人再次會合，吳找事哈哈大笑，郭仲翔看了吳天佑一眼，問他，爲什麼要這樣？
吳天佑立刻臉紅到脖子根。她對你，對我父母不敬，我受不了她那些話。
郭仲翔嘆息一聲，拍拍吳天佑的肩說，不是的，她只是跟你不是一樣的人。
吳找事叫起來，老頭，你是非不分，要是我出事呢？你太寵溺他了。
郭仲翔說，是我的問題，我沒有早早告訴他。他的教養跟你完全不同，他受不了你那些話。
狗屁的教養！吳找事把火把遞給吳天佑，蹲下去摘去鞋上的一片樹葉，嘟囔了一句。
因爲有吳找事領路，他們那晚很快找到那個村子，敲開一戶人家，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郭仲翔偷偷多留了點錢才上路的，他說，我以前眼高於頂，錯過了好多人好多事，到現在才能從這對老夫婦的淳樸善良裏，感受到溫暖。他們打的洗腳水，讓我想起了父母。
吳找事趕緊說，你今天該告訴我一些事了吧？你得補償我。昨天晚上我說不定真就被壞人抓去了，先奸後殺都說不定。
這話讓吳天佑一陣皺眉。
那天依舊是個好天，樹林裏野草青綠，野花鮮豔，他們走出去後，郭仲翔纔開始了他的故事。
他說，我以前最想做的，是我大伯那樣的人。
他說的大伯，就是楊驛長所稱的代國公，滿天下無人不知的名將、宰相郭元振。郭元振在唐朝是個傳奇，吳找事一聽就連連拍掌，說太好了！代國公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一定比誰都知道。
郭仲翔點了點頭。
我大伯十八歲中的進士，那時是咸亨四年。郭仲翔說，他當時被任命爲通泉縣尉，第一個官職正在蜀地，他在此一直幹了二十年。
但我大伯在這裏的名聲並不很好。他私錢鑄造，錢財搶掠，全都幹過，有不少人畏他如虎，恨他入骨。可是他弄來的那些錢，又都是拿來結交朋友，救濟他人的，他是個很奇特的人。
他早年大概以爲那就是俠。
他也的確是有俠氣的人，一向快意恩仇，揮金如土，瀟灑得很。他是布衣巷閭之俠，暴豪恣欲之俠，卿相之俠，都佔了。沒有人再比他複雜。
有一件事最能說明他是怎樣一個人。
我大伯十六歲在太學讀書，家裏曾經給他送來四十萬錢，那算是一筆鉅款。但是有一天，有個身穿喪服的人來央求，說他祖宗五代都沒錢安葬，我大伯立刻就把那四十萬錢全給了人家，他連名字都沒有問一下。
當時薛稷、趙彥昭，都是他的同學，他們都譏笑他，說你問都不問，一定被人騙了，以後該如何生活。但我大伯毫不在乎，他說，我只管救人危難，他如果騙我，那是他的事。
我大伯二十年來，名聲所及，遍佈四海，據說一言之下，響應者動輒千萬，這當然就犯了朝廷大忌，就連武周皇帝都聽說了。
則天皇帝因此下令將他招入京城，準備治罪，但是她一見之下，卻改變了主意。
我大伯身長七尺，倜儻磊落，儀態雄傑，又一臉美髯，猶如關公，則天皇帝暗暗稱奇。他們一番對答之後，則天皇帝才知道我大伯原來才華超絕，因此目光越來越顯得柔和。她最後的命令是讓我大伯立馬寫篇文章出來。
我大伯一揮而就，這就是那篇廣爲世人傳頌的《寶劍篇》。此文則天皇帝看了，又命學士李嶠等一一傳閱，大家既然都紛紛叫好，那麼則天皇帝自然也就不必爲難了。
於是我大伯就不但沒被治罪，還被任命爲右武衛鎧曹參軍，成了皇帝禁衛的一員。
這以後，他北卻突厥，西走吐蕃，安定涼州，肅清太平公主一夥，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那些事就不必說了，他正是靠了這些，從涼州都督、安西大都護、禮部尚書、兵部尚書，而宰相，而代國公，而天下行軍大元帥，而朔方軍大總管的，他最後的諡號是太子少保。
我大伯管理涼州，牛羊遍野，路不拾遺，從安西離任時，各部落都曾痛哭相送，有的酋長甚至還因爲離別，劃破了臉皮，這是何等的榮耀！
郭仲翔說着，頗有些神采飛揚，吳天佑和吳找事都一臉神往。吳找事沉默片刻，大聲問道，比他立的那些戰功還榮耀嗎？
郭仲翔說榮耀！
吳找事又嘆息，老頭，你其實也一身英雄氣。你鬚髮皆白，一看很是蒼老，但再看卻是翩翩少年。
郭仲翔苦笑。
那你當初是因爲這個上的戰場嗎？你上戰場前也是代國公那樣的人？吳找事接着問。
郭仲翔腳步頓了一下說，差不多吧。我那時想行俠仗義，想名滿天下，想建功立業，就像你的朋友李白。我做每件事時，眼前都會是我大伯的影子。
但你是代國公推薦的呢，而代國公卻是靠他自己。吳找事突然跑到郭仲翔前面，看着他的眼睛說。
這女孩似乎從來不知道怎樣說話，但郭仲翔似乎也從不在意。他說，是的，但也不是。
爲什麼？
郭仲翔說，當初我父親一直嫌我在家惹事，認爲是不求上進，就把我趕到京城了。大伯看到我很高興，說你文武雙全像我，不拘小節像我，本該早點過來。但是男子漢大丈夫如果只靠門第出身，又能有何作爲？你如果不想通過漫漫科舉，那就該出去建功立業，做班超，做衛青纔對。於是他不久就讓李蒙都督帶我上了戰場。
於是也就發生了後面那些事，結果弄得很慘對吧？吳找事說，你後悔嗎？
郭仲翔又不說話了。
吳找事退着走去，她身上的行囊幾乎把她帶倒。後不後悔呢？功業沒建，聲名沒立，你一輩子都像毀了，你後不後悔？
郭仲翔說，那我這樣說吧。你跟着我們走後不後悔？前面可能有山洪，有斷崖，有猛虎，有盜賊，有疾病，你可能再也回不來，甚至有可能從這個世界消失，你後不後悔？
吳找事想了想說，我大概懂了，很多事可能就像呼吸，完全由不得你。呼了就得吸，吸了就得呼，一呼一吸就是活着。你開始了就得喘下去，喘下去就管不了它會帶來什麼，什麼時候停止，就像管不了天上下雨。所以這裏面沒有後悔不後悔。
吳天佑有點迷惑，郭仲翔卻笑了，他說我這樣說過嗎？可是吳找事卻又轉了話題。那你就說說你們是怎麼敗的吧，你都經歷了什麼。大部分人都戰死了，剩下的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人們聽的都是支離破碎、語焉不詳的傳說。
郭仲翔的眼神迷離起來，他說，我今天不想說了，你反正要跟着，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說實話，我也一直想找個人聊聊，只是沒想到能對話的會是你這樣一個孩子。可是你爲什麼要知道這些？
吳找事說，此何人哉都問了幾萬年了，每一個人都在問，我看到星星月亮都想問，這有什麼奇怪？
• END •
文/九鴉
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