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朝聖
當夜又開始下雨,只是沒白天的大。郭仲翔聽到沙沙的雨聲,披衣走到外面看天,覺得應該耽誤不了明天的行程。
小院廊下,有兩隻燈籠亮着,可以照見雨絲,但也映得夜空越發暗沉。天氣悶熱,雨絲落在臉上的感覺非常舒服,郭仲翔站在雨地裏想起了那個女孩。
吳找事。他微笑起來。這個奇特的女孩應該不是漢人。他還覺得女孩跟他的夫人有點像,像她年輕的時候。
一想起夫人,郭仲翔又愧疚起來,這許多年,他夫人也跟着受苦了。自己失蹤十年,夫人擔驚受怕十年,而現在,她再也不會在家等他了。
可是吳保安爲他的十年呢?吳保安那十年完全丟下了妻子幼兒,吳天佑與他母親又是怎樣一種滋味?郭仲翔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撕裂般的疼痛。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十惡不赦那種。
這時候,郭仲翔忽然感覺有人靠近,在他頭上遮了一把雨傘。他回頭一看,竟是那個吳找事。
吳找事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她高舉着油紙傘的樣子,像極了郭仲翔夫人那年清明節在城外的樣子,郭仲翔的心被什麼擊打了一下。
是你?郭仲翔說。他想離開那把雨傘。
別動!吳找事說,你這老頭,怎麼站在雨裏!不知道走遠路的人不敢生病嗎?看到西頭那間房子沒?前不久,有個洛陽來犍爲做什麼狗屁判官的,就死在那間房子了。他千里迢迢而來,化成屍骨而去,鬼知道他爲了什麼。
郭仲翔想了想說,人活着總會要點什麼吧?每一個人都是爲了某種東西出門的。錢財官職家人,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人不是被外面的東西推着,就是被心裏的東西推着,都知道難,但也得走。人來到世上本就是遭難來的,帶着希望遭難,所以就個個都疲於奔命,又不要命。
吳找事似乎很高興。你果然是有經歷的人,那麼你是爲了什麼而來?
郭仲翔說,我跟所有人一樣。
吳找事搖了搖頭。不對,你跟病死的判官不一樣,你是爲了別的東西而來。這是我不知道的,你得告訴我。
郭仲翔苦笑一聲說,一樣的。那麼你是爲什麼而來?
吳找事說,我以後告訴你,反正現在就是東遊西逛。其實我也不大清楚,但我覺得你比我清楚。
郭仲翔說,那我也以後告訴你吧。
吳找事翻了郭仲翔一眼,說,此何人哉!但是她隨後又表示同意,那我們就說定了?
此何人哉!這小女孩也說此何人哉!雖然意思不盡相同。郭仲翔想,都是路人,哪有什麼以後。
吳天佑那天夜裏心思很重,翻來覆去好久才睡了過去,他感覺剛睡了一會兒,雞就叫了。等他跟着郭仲翔起來,吃了早飯上路,暗黑的路上已經很多行人。
旅者都是要起早貪黑趕路的,有些人甚至會晝夜趕路,困了就隨便在哪睡上一覺。
那時候,雨當然早停了,他們走在路上,郭仲翔問吳天佑,你是爲別人走路的嗎?
吳天佑說不是。
郭仲翔又問,前面後面這些人是爲你走路的嗎?
吳天佑還說不是。
那麼他們是爲了什麼呢?
吳天佑說,爲了他們自己,他們的家人,他們的錢財,他們的前程吧。
但郭仲翔卻說,是也不是,歸根結底是爲他們在乎的東西,不得不去忙活的東西。在乎的,必須的,不得不的東西,每個人都會有的,也千差萬別,甚至千奇百怪。所以別人在乎不在乎的,你照顧得過來嗎?你在乎什麼不在乎什麼,又與別人何干?
吳天佑感覺他失落的東西又回來了,他站下來說,所以你和我父親就成了這樣的人?
郭仲翔說,還不是全部,有時候是因爲命運,你以後就懂了。
郭仲翔和吳天佑第二天上午又走了二十多裏,下午就錯過了宿頭。他們決定抹黑趕往下一個客舍,或者找一個人家求宿。實在不行,就睡在野外。
可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吳找事和那個少年追上來了。他們各自騎着一頭驢。
吳找事一看到他們就喊,你們好快!比我的驢還快!你們有歇腳喫飯嗎?
臨近了,她還一臉責怪。老頭,你言而無信,等都不等我一下!
吳天佑本來就有點恨她,這時候聽到她又叫老頭,勃然大怒。你有父母嗎?知道禮儀嗎?懂得老幼尊卑嗎?
然而吳找事並不在乎。我沒有父母,從來都不讀書,黃龍寺的老和尚我也見過,還偷過他的佛珠,跟小孩子坐泥地裏彈了半天。老和尚見到非常高興,說比他捏在手中好玩多了。他還告訴我衆生平等,我有佛根。我是佛啊,俗家那一套爲什麼要管?
吳天佑瞠目結舌。
吳找事說完了,又開始對郭仲翔說。你想丟下我那可不成,你不是一言九鼎,最重承諾的人嗎?
郭仲翔微笑道,你我路不同,我的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們是漫遊,我們要急着趕路,你要我怎麼遵守承諾?
他原本也想不到這女孩會如此認真。
吳找事說,這好辦啊,我跟着你走,不就同路了?
吳天佑立刻反對。這不行,你憑什麼跟我們走?我們答應了嗎?
吳找事毫不在乎。不答應又能怎樣?你們總不能丟下我不管吧?她隨即對那個少年喊,你走吧,我不跟你走了。
那少年似乎也感到意外,他的眼睛本來迷離着,一副醉態,這時候忽然發出綠光,你說真的?
吳找事說千真萬確。
爲什麼呢?
吳找事回答,你想成爲英雄,但我不想。你想去都城找皇帝,但我不想。你想一直往前走,可我想停下來,拐個彎。
那少年想了想說,這可不是我丟下你。
嗯,吳找事說,是我不想跟你走了。
於是少年就準備拍驢而去。那我先走了啊,是你不跟我走了,不是我丟下你。
吳找事說走吧走吧,你兩頭驢都牽走,我也要徒步。你把我衣囊和錢袋子留下就行。
那少年也不再勸,他跳下來把吳找事要的東西卸下後,真就帶着兩頭驢走了。走出沒幾步,又在驢背上喊:黃河水自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吳找事捂着嘴笑起來。他叫李白,是個詩人。他在想下一句呢,好多天了,一直沒想出來。
(未完待續)
• END •
文/九鴉
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