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兒早早睡去。我在陪女兒練步，兒子、丈夫、公公各拿一部手機埋首刷屏，婆婆閒坐在沙發上看着他們，屋裏竟然靜悄悄的。我突然想起了我小時候，那些沒有手機的夜晚。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中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
他能寫會畫，出口成章，又有一副古道熱腸，因而記憶裏我們家總有串門的人，他們找父親或寫應單對聯，或刻私章撰書信，或收拾個小電器，或修個鍋補個盆，甚至捏個掉胳膊，端個掉下巴，諮詢個拿不定主意的事，疏導個想不開的理……父親必盡力而爲，盡心相待。
可能是對父親爲人的欣賞，也可能是才華的相惜，有幾個人隔三差五的就會抽閒找父親聊天，特別是農閒季節，幾乎天天來我們家串門，這其中就有元伯。
我印象裏，元伯是一個讀很多書的人，雖然他說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是200裏外的南陽，雖然他那時年齡只有五六十歲，但他因爲讀書，卻知道很遠很遠的地方，知道很久很久的事情。
記得那些冬夜，每天晚飯後，母親刷洗好餵過豬，就湊在煤油燈下開始忙活別人央她做的衣服，我和弟弟或看連環畫，或聽父親給我們講故事。待到母親要我們睡去時，元伯就從大門外哼着曲子進來了，“她手提竹籃把飯送，喪未滿脫去孝衫露大紅，楊元帥如果真喪命，她此行太不近人情……”他確實哼的是“曲子”，是我們村戲班唱的一個劇種——曲劇，我們當地叫“曲子”。
往往這時，母親和他打過招呼，就領我和弟弟去裏間睡覺。父親便挑亮燈芯，和他坐在桌子兩邊，聊了起來。
我喜歡聽他們聊天。
有時候元伯會說他以前地主爺爺的故事，樂善好施，行俠仗義，原來和欺壓百姓的土豪劣紳並不一樣。元伯還講他當初怎樣找了個替相，代他被當年方圓幾裏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相中，成了如今的元母。說到這件事時，母親就會在裏間大聲問他:“哥，那俺嫂過門後一看人不一樣啥反應啊！”元伯就哈哈大笑起來，“哭啊，哭了一夜，我給她說好話，說我家裏有糧食，說我好好待她，一輩子不讓她受委屈……”媽就說:“怪不得你現在都待俺嫂恁好，俺嫂就是好看……”元伯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流溢的是志得意滿。然後就講他年輕時對元母的種種擡哄與縱愛……
常聽元伯和父親討論俠義忠貞的傳奇。武松打虎、怒殺潘金蓮、十字坡會孫二孃，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楊宗保之死、楊門女將西征，羅通掃北，薛丁山平西涼……隨着他們的講述、評論，我不由也穿越了過去，與那些人物怒氣同滿懷，豪氣同塞胸。眼盯着黑洞洞的房頂，彷彿看到了他們的橫眉豎目，聽到了他們叱吒前衝……
英雄原來是義字當頭，家國在心。幼小的心中英雄有了別樣的情愫。
還聽他們聊恥辱多難的家國曆史。父親說八國聯軍進北京，火燒圓明園，皆因國弱；元伯說慈禧窮奢極欲，東陵太讓孫殿英垂涎，但盜墓終是不地道；父親說爺爺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怎樣逃回來；元伯說老日在路過縣城時殺人如麻、血流成河……
黑暗中我想，社會動亂原來如此可怕，生在和平年代，竟是如此的幸運……
就這樣，他們聊着，我們聽着，弟弟早已睡熟，我也漸漸昏寐起來。第二天早上醒來，母親又會打着呵欠埋怨父親，以後別再胡侃閒扯說半夜了。父親答應着，但夜夜還是如此，即便沒有元伯來侃，也還有其他人。
如今想想那些沒有手機的夜晚，和現在相比，竟是那樣有聲有色，值得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