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日記(四)


2020年10月8日      星期四        晴

                       

想到今天上午手術,昨晚緊張得一直合不上眼。

雖昨晚臨睡前問護士要了兩顆安定片,希望能緩解心中的焦慮,幫助自己儘快入睡。然,能鎮定催眠的安定在我這根本發揮不了一丁點的作用,躺在牀上,我睜大雙眼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默默地祈禱着分針可以馱着時針不停地奔跑。

終於等到黎明破曉時的那一縷晨輝,我趕緊起牀洗漱,換上了寬大的藍白相間的病號服。我根本無法平息自己心底的惶恐和手足無措,不停地徘徊在十幾平米的房間。怦怦的心跳,如寒山寺的鐘聲,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擊着我每一根緊繃的神經。我將眼睛微微地閉上,深深吸上一口氣,等待着,等候着。

“710牀,**,你的手術時間要推後了!”一襲白衣如雲朵般飄至我身邊。

“爲什麼定的時間忽然要延遲?”我滿臉疑惑地問道。

“哦,是因爲第一臺手術情況複雜,所以時間需要延長!”護士小姐姐耐心地朝我解釋着。

“啊?!怎——怎麼——會這樣!那——我——我——還得等多久?”原本就提心吊膽的我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到底要等多久我們也不清楚,可以手術時會有人來通知你的!你只要在這裏耐心等着就行!”護士說完又似一陣輕煙般匆匆飄向走廊。

讓我耐心等着?!此時的我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怎麼可能會耐得住心啊!心中又不免替正在手術的病人擔憂起來,祈禱她能一切順利!

八點左右,先生風塵僕僕地趕來。

“別怕,勇敢點!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他用堅定的語氣安慰着我。

“不是九點,改時間了!”我憂心忡忡地望着他說。

“哦,那正好,就再等等唄!”他故作輕鬆地回我。

稍頃,先生拿出手機問:“你孃家那邊電話打給誰?”

“打給姑姑吧!”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想到老家——奶奶年事已高,叔叔又剛出院不久,不能讓他(她)們爲我擔心!

“710牀,**,準備去手術室!”病房門口護工洪亮的嗓門打斷了我的思緒。驚慌一下子朝我襲來。我趕緊起身快步走向停放在走廊過道邊的手術車,脫去鞋直接躺了上去。

中午11:40分,我被推進手術室。

雖曾經歷過兩次手術,但當你孤伶伶的一個人被推進陰森森的手術室時,仍會覺得膽戰心驚,毛骨悚然!

手術牀推至手術檯邊,護工便轉身出去了!偌大的手術室,只我一個人,頭頂是碩大的手術燈,四周大小的器械臺和一些醫療設備莊嚴肅穆地佇立在各個位置,顯得冷靜而又鎮定。幾臺儀器嗡嗡作響的聲音使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恐懼。

約摸幾分鐘光景,一羣身着綠色無菌手術衣的人魚貫而入。

“躺上去吧!”麻醉師和藹地說。我抖抖瑟瑟地爬了上了手術檯,慢騰騰地挪動着身體躺了下來。緊接着他讓我撩起上衣,裸露出後背,然後側過身,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抱住膝蓋呈現出彎曲的弓弦狀。他的大拇指則不停地在我的脊椎骨處一點點往下按壓,試圖尋找最佳的注射位置。當冰涼的消毒棉球在我緊繃的肌膚上來回遊走時,我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慄着!

“不用怕,看把你給嚇的!”麻醉師一邊安慰着一邊用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我要開始注射了,剛扎進去時會有點痛,你只要放鬆些就好了!”麻醉師緩緩地說道。

當針尖扎進皮膚的那一刻,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種種惶恐和不安伴隨着藥劑一點點在我的血液和細胞裏瀰漫開來。

麻藥打完,我翻身平躺在手術檯上,一陣冰涼侵蝕了我的全身。

“是不是腳底心開始發熱了?”麻醉師關切地詢問。

“嗯!”我輕聲應道。

“再過兩分鐘你全身便會失去知覺的!”

果不其然,麻醉藥物很快便在我的體內發生了作用,我似乎沒有先前那麼緊張了。腳板心是最先感知到發熱的,慢慢地,除了大腦尚清醒外,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已開始麻木。我左臂輸着血,右臂輸着液,雙手和雙腳都被死死固定在手術檯的支架上。此時的我,一如擱淺在岸邊的魚,只能巴巴地任人宰割。

“開始吧!”主刀醫生髮號施令道。

只見幾名醫生和護士迅速擰亮吊式無影燈,飛快地打開綠色手術包。霎時,包裏的各種手術用具發出叮叮噹噹的撞擊聲,它們在燈光下閃着耀眼的光,沉着而冷靜地去履行着自己艱鉅而特殊的使命。

鋒利的手術刀輕輕劃開我腹部的皮膚,然後一層層往裏拉……

“給你戴上氧氣罩,就樣手術時能更舒服些!”麻醉師邊說邊往我臉上套氧氣罩。

心頭不由一熱,在手術室能得到一個陌生大夫如此細心的關照,還真有點受寵若驚呢!

呼吸着新鮮甘甜的氧氣,人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昏昏沉沉中,我進入到一個夢幻的清幽境界。

那裏有蒼翠的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的罅隙間篩下幾縷陽光,斑斑點點地撒落下來,閃爍着碎銀一般耀眼的光。我躺在一塊碧綠柔軟的草坪上,被一叢叢嬌豔的鬱金香簇擁着,它們吐露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引來蜂蝶翩躚。遠處逶迤起伏的山巒靜臥着,柔和的輪廓在晨曦中清晰可見。瀑布從山澗下垂,像一匹長長的白綾,泉水撞擊在岩石上,濺起一朵朵小小梅花,微雨似的輕輕落下。泉水唱着歡快的歌,穿過叢林,穿過草地,一直不停息地朝前流去。我愜意地伸展開雙臂,貪婪地吮吸着清新甘甜的空氣,陽光和水分,眯着眼仰望着湛藍湛藍的天空,那煙波裏的藍,在我心底,一點一點,暈染開來……

驟然,一陣錐心之痛讓我從如夢如幻的世外桃源中猛然驚醒,耳邊清晰地傳來醫護人員“嘖,嘖,嘖”的咂舌聲!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每聽到一個數字,我便能真切地感受到利刃在我的體內用力割剜着,拉扯着,拖拽着,鑽心的疼讓你只祈求手術能早點結束。

“天吶!三十枚肌瘤耶!”驚訝聲從我頭頂上方傳來。

“哎呀!血流不止,她衣服都被血浸透了!”一個年輕的聲音再次傳進我的耳鼓。

“趕快拿紗布過來按住傷口!”嚴厲而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年輕的聲音。

突如其來的無助、緊張和恐懼裹挾着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血流不止”這四個字,像是從地獄穿越過天堂,不停地在耳邊響起,爾後在空氣中凝固。

似乎已在縫合,一針針硬生生地紮下去,肉和皮膚被一次次拉扯和攥緊時的疼痛,無異於活刑。

恍惚中聽見醫生說了句:“好了,完工!”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短短的一臺手術,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般漫長。

感應門開了,我被護工推出了手術室。

躺在手術車上,我努力搜尋着自已最熟悉最期盼的聲音。

“出來了!出來了!”是先生急促的聲音。

“總算出來了!”是婆婆焦急的聲音。

“喫着苦頭了(方言,意爲受苦了)!”是老三媳婦急切的聲音。

真是難爲家人了,他(她)們已站在手術室外苦苦等候了三個半小時!

被護工推進病房,我是由先生和老三兩人擡上病牀的,全身麻木,沒有一點知覺。眼皮很沉很重,根本沒有辦法將它睜開。

“她姑姑沒來?”婆婆問先生。

“嗯!”先生輕輕應了一聲。

我眼睛忽然潮溼,淚水順着眼角無聲地滑落……

從小到大,我習慣了任何事都獨自面對,也一直認爲自己是一個堅強而獨立的女子,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原來那麼脆弱,那麼渴望能被親人關心和愛護。

那一刻,我想到了媽媽,如果媽媽知道我此刻手術,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奔來看望,因爲媽媽怎能放心讓女兒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手術室?也只有自己的媽媽,不管你遭遇什麼災難和痛苦,她都會毫無怨言、不分晝夜、不辭辛勞地陪伴在你身邊!也許,只有當你真正面臨風雨時,纔會發覺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麼的淺薄可笑。那種血濃於水的親情,總是越到情深處,才越能撥動你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只因它是你眉眼顧盼間的念,輕顰淺笑裏的暖,日思夜想中無法割捨的愛……

華燈初上,夜色闌珊。黑暗如我痛苦不堪的神情,瞬間席捲而來。腹部的傷口像是被萬把灼熱的利刃剮割着,撕扯着,火辣辣的疼遍及我的全身,如驚濤駭浪般毫不留情地將我整個人吞沒。雙腿如同壓着千斤磐石,絲毫不能動彈。先生不停地在我的雙腿上來回按摩着,希望能以這種方式幫我減少一些痛苦。頭髮溼漉漉地披散在枕邊,我軟綿綿地躺在病牀上。輸液管中的藥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醫護人員將我團團圍住,密切地注視着我術後的情況。主治醫師不停地交待一旁的護士,讓她每隔十分鐘給我測量一下體溫和血壓,若有異常立即彙報。我想人這一生,不管經歷怎樣的生死輪迴,心裏一定要充滿陽光。沒有人知道,身處黑暗的人,有多麼嚮往光芒,即使那光亮極其微弱,也一樣會指引我前行的方向。於是,爲了餘生的夢想能夠在殘酷的現實中拔節生長,我必須咬緊牙關,挺過這難熬的幾天。

深夜,我在心底默唸着煉獄般的每一分每一秒,刺骨之痛令我冷汗涔涔。我似乎能聽見時間的腳步在漆黑的夜晚緩緩前行,而我,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迷迷糊糊中,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輕盈得如一片枯葉,不斷地往下落,往下落,落到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這裏沒有日月星辰,沒有山川河流,沒有花草樹木,也沒有鳥語蛙鳴。空洞的黑,籠罩着整個天地,茫茫沒有盡頭……

這一夜,傷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疼,如同正在歷經着酷刑,被施刑者用鏽鈍的刀子一下一下來回剔除着你身上的皮肉,每一下足以讓你全身痙攣。醫生囑咐:若能承受手術之痛,儘量不要使用鎮痛藥;因爲任何止痛藥都有副作用,會延長你傷口的恢復期。漫長的深夜,心中雖誕生了N次的念頭想讓護士注射點舒芬太尼,但我最終還是在N+1次時咬牙堅持住了。

因下身插着導尿管,我始終只能保持一個姿勢躺着,沒法動彈也沒法翻身,那種粉身碎骨的疼痛和不適,已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時間耗盡了我所有的體力,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很喫力。也許,人來世間,原本就是一趟苦難之旅,只有當你熬過了這一劫難,才能收穫成長吧!


作者簡介:凝香,江南女子,聲動誦讀聯盟會員。大慶市散文學會副主席,副祕書長。作品散見於國內各報刊雜誌及微信公衆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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