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微風拂,如沐春風沁人心

 

    奶奶去世快二十年了,她是祖輩裏面中最後一個離開我們的老人,也是在我印象裏最深刻、感覺最溫暖的、學習到最多人生感悟的長輩。至今,她留在我記憶中的仍是那張無時無刻都流露着發自內心的、滿臉皺紋的、卻總在抿嘴笑呵呵的模樣,像冬天裏的暖陽、春日裏的和風、夏季裏的清水池塘…..   

      第一次見到奶奶時應該還是上幼兒園的時候,奶奶已逾七旬,具體情景已不大記得清了。不過,我想也應該是很開心、興奮的,彷彿很自然我應該有一個奶奶,和別人家的一樣。

      父親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爺爺奶奶和最的小兒子住在城西的老屋。從城東我們家去四方城孝肅路,都是由父親騎着自行車帶着一家子人——母親抱着我坐在後面、妹妹被安排在前檔上的座凳上面。一到爺爺奶奶家門口,我和妹妹就大聲地叫道:“爺爺、奶奶,我們來了噢——”然後推開老房子左右兩扇木門,沿着青石條鋪成的臺階向下,蹦蹦跳跳跑進院子裏。奶奶每次都是顫微微地從正房或是廚房裏走出來,笑咪咪地召喚我們:“慢點兒、慢點兒,別摔着了喲!”當我和妹妹嘻嘻哈哈在院子裏面玩耍的時候,奶奶照例從房間裏的木櫃子裏翻出好喫的來,有時是花生、有時是瓜子、有時是糖果,還有一些不知哪裏來的土特產,山芋幹啦、綠豆糕、麻餅啦、寸金糖啦啦…..然後不停地喊我們過來喫。童年奶奶家的記憶就是這麼美妙甜蜜:四方的老屋子,帶門拴的大門、踩得滑溜的石階、好大的天井、躲貓貓的後院,還有兩口讓人既害怕又好奇的的老井,更有一位永遠笑容和善、從不空手相待的奶奶在那裏寵着我們!

      只是,我沒有料到,與奶奶相處的日子這纔開了個頭兒。等我上小學時,因爲年齡不足和身高原因,我家附近的小學不肯接收,看着同齡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去上學了,父親於是找到在紅旗路(雙蓮寺)小學教書的姨奶奶(就是奶奶的胞妹),將我安排在這間學校讀書。那時候,從人民路造紙廠到孝肅路紅旗路小學,路程要走好遠,騎自行車要一刻鐘左右、走路起碼四十分鐘、坐公交車差不多也得半小時。當時,父母都在上班,沒法按時接送我,尤其是中午,時間根本來不及,因此決定把我放在奶奶家喫箇中飯、順便休息一下,晚上再自己回家。對這樣的安排,我自然不會反對,覺得既可以在奶奶那裏自由自在,又少了父母監管的時間。

      小學五年,我都是在奶奶那邊這樣渡過的。每天中午,我不慌不忙地從學校出來,一路和同行的小夥伴們吵吵嚷嚷、打打鬧鬧地來到奶奶家。一進門,奶奶將早已經準備好的飯菜,擺上四方桌,然後召呼爺爺、小姥還有大表姐(她那時在唸初中,也住在奶奶家裏就近唸書)一起過來喫飯。雖然小時候條件有限沒有什麼大魚大肉,但是奶奶做的菜真的非常可口,即使炒青菜、炒毛豆、炒青椒這樣的素菜,從來都是清清爽爽、鹹脆適中的。印象最深的是——每餐肯定都會做一道湯,菜秧湯、豆腐湯、絲瓜湯、豌豆湯、鯽魚湯、排骨湯….而且,每次都囑咐我在飯後才能喝湯,說是有利消化。長大後我漸漸養成了餐中喝湯的習慣,在家裏或外面喫飯時,如果沒有上湯的話,會感覺十分別扭,似乎菜飯難以下嚥。

      午飯之後,通常是我自由活動的時間,不是找住在附近大伯父家裏的堂兄弟們玩兒、就是自已打打乒乓球、或者聽聽廣播,什麼《岳飛傳》、《隋唐演義》、《楊家將》….差不多12點半左右,奶奶就會叮囑我去午睡了,不管我願意不願意,都必須上牀睡一會兒,假如我反抗,她就拿出我父親來嚇唬我——這樣又培養了我另外一個習慣,堅持午睡。而奶奶,好像是從沒有這個習慣的,在安排我們休息後,她通常又走進廚房,去烤幾個番薯、烘一下早餐剩下的餅子,或午飯餘下的鍋巴,這些都將變成我們下午上學時的零食小喫。有時候,實在沒有這些東西了,她還會從櫥櫃裏抓一把花生米(平時爲爺爺喝酒時準備的),給我們帶在路上喫。——五年裏,我不知吃了多少回這樣的美食,只是每當嚼着脆生生香噴噴的零食時,從沒有細想過它們是奶奶每天中午辛勞得來的成果!

      小學生活簡直幸福極了!並且,奶奶從不發脾氣。無論對誰她總是和顏悅色,即使你有天大的怒火、氣極敗壞地想發泄,奶奶總是笑臉相迎,端上一碗水、泡上一杯茶,先聽一聽你的叫囂、陪着你一陣嘮嗑、穩住了你的性子,再笑眯眯地勸慰你幾句,最後拍一拍你的肩膀胳膊,輕緩柔和地道:“過去了哈,不要再生氣了喲!”——對着這樣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沒有哪個人還能腆着臉再發脾氣了。對於我們孫子輩,奶奶更是不曾動過怒,不要說打罵,就是稍微重一點的話也從沒有說過。即使我們真的惹她不高興時,她也只是做出個假裝要打我們的樣子,彷彿要給我們喫一個腦瓜蹦兒,嘴角帶笑地罵道:“你個‘小砍頭的’東西,看我待會兒不告訴你爸爸去!”這時,我們通常都會借風使舵、嘻皮笑臉地跑了開去。

      只有一回,奶奶是真的生了我氣。記得那是小學三、四年級時,一天中午在院子裏和堂兄們玩,同時在老屋大院裏住着的是還有一對同齡的弟兄倆,不知什麼原因那弟兄倆和我的堂兄發生了矛盾,我於是上前去幫忙,爭爭吵吵之下幾乎要打鬥起來了,爺爺奶奶聽見了,自然趕過來要拉我們回去。我不知道哪個筋蹦起來了,在奶奶牽着我衣袖的當口,一把掙開了衝上前去,打了其中對方其中一個人的耳光。這時候,對方的家長也已經出來了,看到了我打人,不免狠狠地教訓了我幾句,此外也沒有更過激地舉動了。奶奶把我拉回來後,唯一一次對我嚴厲地講話了:“這還了得,大人勸都勸不了啦,還學會了打人!你可知道對面是什麼人吶?是一個房裏頭的同輩兄弟呀,以前都和你們說過的,今天還在外面這麼撒野,哈?”看到奶奶這麼嚴肅地樣子,我自覺理虧,一句話不敢作聲。當天下午,奶奶讓小姥(父親的小弟)轉告了這件事,不過她一方面讓我父親好好教導一下我,另外也特別囑咐讓父親不要打我。通過這件事,我才感到在老屋那個院裏,平時依仗着自己學習還不錯、人也小聰明、招老人喜歡的勁兒,是有些囂張霸道。同時,也真正認識到,同在大院裏住的四五個家庭,都是同宗族的親戚,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應該和平共處、互敬互愛的!——那天被我打了一巴掌的那個弟兄,實際就是五姥(父親的表兄)家的孩子。

      等到上中學,就不再奶奶家那住了。不過這反而更令我回想起奶奶往日裏對我的好,同時更多體會和感受到奶奶爲人處世的道理來了。並且,奶奶的形象也似乎在心底裏更清晰起來。記憶中的她——不高的身量、不到一米五;削瘦而佝僂的身材、花白的頭髮、雖是滿臉皺紋卻又感覺皮膚很光滑;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讓人時刻心生歡喜和親切之感。春夏通常穿着灰色或蘭黑色的中式對襟褂衫、下面套着黑色的直筒寬鬆褲子,許是奶奶偏瘦的緣故,褲子總是顯得空落落的樣子;冬天即使穿着棉褲夾襖,身上也不覺臃腫。雖然七八十歲的年紀,也從沒有穿過什麼華貴的衣服,但是奶奶很是注重禮表,在家裏外面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臉雖蒼老卻總是乾淨舒坦的、花白的頭髮梳得齊整平滑、蘭黑色的衣服從不打皺、腰間一律彆着條幹淨的手帕,春夏則時常在胸前掛上一朵泌人心脾的玉蘭花。不論外出串門,或是去子女家裏小住,見過奶奶的熟人和鄰居們,沒有一個不由衷地誇讚:“老太太真精神喲,一天到晚都是‘清絲絲’(乾淨舒爽的樣子)滴!”

      與衆不同的是,奶奶有一雙“小腳”,那是小時候家裏人給她裹腳的結果(奶奶出生在19世紀初),這是她一生爲數不多、頗爲煩惱和不滿意的地方,常常對我們講:“奶奶什麼都不怨家裏人,就是給我裹腳這件事,害我走路做事不方便喲!”——所以她走路總是很慢,步態顯得不穩,一晃一晃的,彷彿總要跌倒似的。所以,奶奶很少出遠門,走路稍長一點就會腳痛、停下來就要揉一揉。

      另外一件令她遺憾的事就是,沒有念過什麼書。奶奶家在舊時安慶算是比較富裕的,父輩們看着一間中藥鋪,在城裏還挺有名氣的,叫“陶裕和”。奶奶在家中姊妹中排行最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正是因爲她出生得早,反而沒有趕上讀書的時機,在她適齡上學的階段,安慶城還沒有女子小學和中學,否則依當時家庭條件,上學堂肯定沒有問題的——後來兩個妹妹都分別讀完了女子中學畢業,最小的妹妹甚至還去了南京繼續深造了。因此,奶奶總會以這段經歷鼓勵我們孫子輩們要好好讀書,不要像她那樣識不了多少字、也見識不了大的世面、只能在家裏做做事。但實際上,家族中或外面那些凡見過奶奶的人,沒有一個人認爲她是沒有見識、不明是非的人,甚至都齊聲稱讚奶奶通情達理、洞晰人情、講信修眭、禮下於人,真乃是宜家宜室的模範!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家裏一年四季都常有串門的人,不是衆多的親戚們、就是家中子女們的朋友或周圍的鄰居們。對待每一個人,爺爺奶奶都是熱情好客的,尤其是奶奶——無論家裏的條件怎麼樣,總是會想辦法盡力照顧和接待好來訪的人,或是端杯奉茶、或是留人用餐、或是送伴手之禮..總之,極少讓來客空手空口而歸的時候。解放後,家裏條件其實已大不如前(爺爺被定性爲城市小資產階級及地主,家產絕大部分都被充了公),甚至有時候要靠典當過生活。即使這樣,父親回憶說,只要家裏有一口喫的或用的東西,奶奶從不吝嗇與家族裏或親友們分享。因此,縱使家族裏雖人多嘴雜、衆口難調,但幾乎沒人說過奶奶的不是,反而一提到她——“四奶奶”(爺爺在同一輩中排行老四)都會敬重有加!奶奶既然這般照拂和禮敬家人和親友,上門的人也少不了孝敬和回禮的,所以奶奶那裏經年累月也似乎總也有拿不完的東西,彷彿像藏了個聚寶盆一樣,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奶奶一共育有八個子女,有兩個在解放前不幸夭折了。在世的六個子女(四子、二女)先後成家立業,在她六七十時就已經兒孫滿堂了。一大家子的人,都將爺爺奶奶那兒當做一株老樹的根,常依偎在它周圍,感受着老樹的福廕與溫暖。兒孫們都十分樂意去老太太那裏探望、聊天、玩耍、聚會,愛看老太太的笑臉、聽老太太講古拉家常,哪怕有什麼事被老太太數落幾句,也絕不會惱火甚至心甘情願——因爲奶奶從不會刻薄或嚴厲地訓斥過人,即使心生不滿,嘴上也不會不饒人的。所以,一到週末節假日,老屋子通常都是熱鬧非凡,每到這些時候,爺爺奶奶也照例特別的高興,奶奶更是一天到晚笑得合不攏嘴,忙進忙出的毫不嫌累。不過,隨着她年紀漸大,招待客人和下廚做飯的事兒,基本上都是子女們分工代勞。

      只有一次例外,是爺爺八十歲生日那天,家中的子女和孫輩們都過來祝賀,同時來了幾個親友及街坊,一時人聲頂沸、熱火朝天。奶奶提前就告知了小姥,她要在當天做一道特別的菜——“海糊”!何謂“海糊”呢?原來是安慶人俗稱螃蟹爲‘海子’,將螃蟹肉和蟹膏先拆解下來,再佐以茭白絲、五花肉絲、蛋黃絲、薑絲、蛋清等食材,勾勻了芡汁後,一同下鍋熬煮,最後用醋汁收束調味後而成的稠糊,名曰“海糊”也。這種舊時的喫法極費工夫,操作繁雜,家族中已基本沒人會做了。爲了給爺爺祝壽,奶奶決定不辭辛勞。菜的味道,至今我已經無法回味得出來了,只是記憶裏難以磨滅的印象就是——十分獨特、非常好喫。螃蟹的鮮美、配料的豐富、醋汁的酸爽、湯汁的稠滑,一起融合疊加在味蕾上,別有風味!可惜的是,也只是喫過那麼一回,從那之後,奶奶再也沒有重演過她這項驚豔廚藝了。成年後,我時常會問起周邊的人,知不知道有這麼一道菜?都說從來沒有聽過、更不要說嘗過了。因此,我對奶奶更多了一份欽佩和自豪之感。

      奶奶的身體一直挺不錯的,在她八十歲以前,很少見她有什麼感冒咳嗽、頭痛腦熱的情況。後來她透露說,年青的時候家裏開了中藥房,經常會將一些沒法賣出去的人蔘、天麻或鹿茸末子,熬湯喝下,許是那時候打下了一些強身的底子。另外,在生下幾個孩子的時候,家裏經濟條件還比較寬裕,“做月子”都是僱傭奶媽照顧小孩。不過,解放後隨着家產的沒收,爺爺又不給安排工作,日子漸漸過得頗爲艱難,奶奶陪嫁過來的首飾、器皿,甚至衣服等等,凡是能換來糧食的東西,幾乎都典當一空,最困難的歲月幸虧有外地親戚伸出了援手才解了危難。但是,也沒有聽爸爸說奶奶在家裏有什麼抱怨的話。六十歲後奶奶滿嘴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她每餐只能喫軟一點的稀飯或湯飯,雖然裝了一排義齒,也不太管用。喫飯慢慢嚅嚅的,胃的消化功能差,經常喫着喫着就打起了一長串的呃。見我們喫那些香脆的東西,她偶爾也透露出一絲羨慕和嘆息的表情。

      奶奶一生都勤勞不已,能自己動手動腳的事,從來都不假手於人。她常說:“人身體好就要活動嘛,我做事就是運動呵。不動的話,人不就僵掉了哈!”我上小學那會兒,奶奶還經常獨自去老屋後面的井裏打水回來,澆澆花、燒燒水、洗洗衣、摘摘菜;閒下來的時候,就拿個小木椅坐在那兒納鞋底、縫鞋邊;天氣晴朗的時候,不是在院子裏曬被子就是搓煤球…年紀更大些,家裏人都勸她不要做這些了,她總是不當一回事兒,笑道:“噢,我現在就什麼都不做了呀,就白喫白喝等着閻王來收我了麼?”——之後,仍然照做不誤。八十多快九十了,有一次鄰居在離家不遠的菜市場見到奶奶獨自買菜,很是驚奇,連忙跑回來對家裏人說了。那是冬天,家裏人都喫驚不小,堅決勸說她不要一個人再往外面跑了,從這以後奶奶才安定下來。

      97年爺爺因病去世後,奶奶的精神就日漸變差了。爺爺在世時,奶奶一直都悉心照顧着他——爺爺有小酌的習慣,奶奶每餐不是準備一條小魚、就是炸麻花或花生米什麼的給他佐餐;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鞋襪,一應生活所需,都是奶奶一手操持;年輕時做生意時,爺爺就要半夜起來喫東西的習慣,奶奶總是會餅乾糕點什麼的;家裏家外凡事都以爺爺爲先,如果有人對爺爺使性子,奶奶必會上前數落那人幾句。幾十年來,爺爺奶奶一直相敬如賓、相濡以沫,我從沒有看過他們拌嘴吵架的。爺爺去世了,奶奶失落得很,經常唸叨着。再加上家裏人害怕她經常運動不小心摔着了,都勸她少活動些。奶奶因此坐着和躺在牀上的時間增多了,不料漸漸地她身體反而變虛弱了,以至於後來身背和是臀部居然長起了縟子,那時家中的條件不好(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國營單位,九十年代中後期正面臨改制失職潮時),也沒有安裝空調,奶奶在天熱時不免受了不少苦。彌留之際清醒的時候,提出想身後進行土葬,家裏人自知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只好勸導她說:爺爺是火葬的,已經埋在公墓了,如果她要是土地葬的話,身後就沒法和爺爺葬在一處了!——聽到家裏人這樣講,奶奶便不再堅持了。

      奶奶去世的時候很平靜,當我聽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心裏既難過又很安靜,彷彿奶奶並沒有真正離去,只是暫時告別了我們。記得大表姐來祭拜時,還特意掀起了蓋在奶奶臉上綢被,奶奶的面容並沒有什麼變化,好像生前一模一樣,這讓我們一家人心裏欣慰了不少。

      2020年,奶奶離去已經二十年了。然而她留給我們的印象、風貌依然久久難以磨滅和忘懷。今年春節大表姐來訪我家,她現在開發地產,經營得頗有聲色,近幾年也一直在熱心幫扶家族中的兄弟姐妹和叔伯輩們。我因此稱讚她,大表姐笑着說:“這沒有什麼,想想奶奶吧,我們有一個好榜樣在前面呢!”           


                  2020年12月11日

            (庚子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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