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蒲小英聊现代诗

1诗的语言因跳跃和断裂而呈现出与散文相区别的形态。叙述并非不可,但线性思维需要在一定长度单位里抽刀断水,避免流畅成散文。打碎,切割原有的语义逻辑和语法逻辑,拼接,重组,提炼出诗意,实现一种语词元素在文本宇宙里的量子纠缠,否则将与散文无异。散文和小说可以写得诗情画意,但依然是散文和小说,不是诗。

2诗评,这种事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首先,评者需要有一个高屋建瓴的角度;其次,需要有对于人性,对于社会,对于诗的全面而深刻的体察。而诗无达诂,即使这样,也只是窥得原作一鳞半爪,往往难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宿命和结局。一首有张力有意味的好诗最忌讳的便是过度解读,将诗意的无限僵死成有限。就像欣赏一幅画,看的人只要默默地看,眼睛里有光,心念为之所动,这幅画的意义便产生了,任何方式的讲解和注脚都显得多余和无聊,谁都不能代替别人去看,去感受。而艺术是相通的,艺术欣赏也有着相似的发生过程和作用机制,同一件作品,不同的心灵会产生千差万别的投射。故而,凡诗评必为一家之言,一己之思,是写评者加入其中的产物,是重新加工后的另一个所在。原作还是原作,原作看着诗评一厢情愿的解读而实际与诗人的初心相去甚远,或许只能剩下尬了。而对于依赖诗评理解诗歌的人来说,或会导致自身诗歌感悟力的消减以及诗歌实践上照猫画虎生搬硬套的谬举。因此,对于诗这种强调艺术性的文学形式的解读,停留在心念为之一动之际就好了,大可不必诉诸文字。

3诗歌,尤其是创作成熟期诗人的诗歌,除非诗人自己,是不应该被他人进行修改的。写诗是一个极其个人化的过程,是诗人作为独立的个体独有的生命体验,情感世界,认知领域经由诗人自己唤醒,提纯,浓缩,呈现出来的一个气血贯通的过程;是即使外化成文字也依然可以深藏不露,秘而不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性表达;是诗人的潜意识在白日梦或者自我催眠状态下短暂的意识化。创作过程中这一系列心理行为表现是别人无法了解,无法参与,无法替代的。其他人作出的修改都会因为来自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体验而打破这种贯通感,仿佛残疾人装上义肢,输血输错了血型,或者西服配双千层底布鞋,要么适应不良,要么不伦不类,牛头不对马嘴。因此,诗歌,成熟诗人的诗歌,除非他自己,是不应该被别人进行修改的,即使有瑕疵,也要尽量保持诗歌的原貌。

4读一首诗,往往能够感受到诗人写诗时使用的力量大小。有的诗轻描淡写,风轻云淡,只是在不经意间点到你的穴,或者于寻常词句中翻出新巧,令人心有戚戚焉;有的诗则似乎铆足了劲,造自以为深刻的句,抒自以为深刻的情,越想深刻,越想打动人心,越适得其反,这就是目标颤抖。缘何?窃以为,诗歌作为体量偏小的文学体裁,要在非常有限的篇幅内做到结构上的起承转合,情感上的起伏明暗,立意上的主次显隐,以及支离破碎后的重新排列组合,是需要一些艺术和技术的。既然小,就不妨变劣势为优势,四两拨千斤,任何题材都可以举重若轻。

5说到诗与诗人的关系,经常会有一个异口同声的说法,即把自己写的诗比喻成孩子。

于是想起纪伯伦的诗——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将喻体置换回本体——

你的诗,其实不是你的诗。
他们是诗意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歌声。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这就是诗的发生学提出的一个问题:到底是诗人在寻觅诗意,还是诗意在寻找合适的诗人?

如果说人的灵魂在肉体消亡之后依然是本自具足的,在转世投胎时能够自主选择母体的话,也可以认为,诗意是本来就存在的,正如,你写或者不写,诗,就在那里,不远不近。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罗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诗意就像魂灵,游离于自然乃至宇宙之外,它在等待一个生命,一个纯粹的,有灵性的,能够承载诗意的生命,然后,在合适的时间,地点——投胎转世。而此时此刻,这个诗人要做的,就是铺开纸,提起笔,迎接它的降生。

6一首诗会遇到什么样的眼睛,亦或什么样的心灵,说白了,就是遇到什么样的读者,是这首诗的命。写诗的人面对的永远是数量更为庞大的读者群,少对多,弱对强的关系似乎预示了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的决定权必须掌握在后者的手里,而读者中的绝大部分却并非是真正懂得诗歌的人,他们对于一首诗的评价标准是:能否看得懂。而读者之中文学鉴赏水平参差不齐,高下有别,看懂看不懂就成了众口难调的丢给诗人的难题。诗歌,尤其是现代和后现代诗歌中隐喻,象征,意象等手法的大量运用,以及去格律,去抒情,口语化的实验风起云涌,诗歌的自我探索似乎永远在路上,孰是孰非似乎永无定论。在懂诗的人那里被激赏的诗,普通读者可能会抱怨看不懂,甚至对诗人颇有微词。那么,诗人究竟应该迎合,迁就读者,去写他们看得懂的诗,还是应该遵从自己对于诗歌的理解,大胆探索,积极尝试,向着诗歌的顶峰那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艰难跋涉?这大概会是个无解的问题,人有百种,诗人也有百种,写什么怎么写,还真是一个谁也管不着谁的事情。但是,真正可以称作诗,称作诗人的一定是只把背影留给世界的,因为诗和诗人,本身就是孤独的。

2019.05.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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