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巨嬰

在我的記憶裏,爸媽永遠沒有爺爺奶奶親。

我是一歲時,媽媽就將我丟給爺爺奶奶帶了, 她跟了爸爸去了外面打工。當時我還沒懂事,只是覺得媽媽不要我了,把我扔給了兩個滿臉皺紋,嘴裏只剩三顆牙的老人來保管。至於爸爸,我是沒印象的,那時也可以說是基本不認識。因爲我只見過他兩次面,他更多的時間是在外面打工。

等我學會了說話,爸爸媽媽過年時回來,叫我叫他們爸爸媽媽,我真的不知道叫,也不敢叫,因爲我不認識他們了。他們把我抱起,又是親又是啃我的,緊緊地把我抱着,可我就是不知怎麼開口叫他們。媽媽流了淚,爸爸的眼眶此時也紅了。爺爺奶奶是疼我的,愛我的,在我的眼裏,爺爺奶奶纔是我的天我的地,我只相信他們,也只聽他們的話。

爸爸媽媽是個什麼東西?是些什麼人?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出現和他們的消失,對我意義很重大嗎?我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就好比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出現和離開罷了。

爺爺說,你要叫你爸爸和媽媽。奶奶也這樣教我。

四歲那年的春節,是我學會說話後的第一次叫爸爸和媽媽。我怯怯地叫,聲音很小,可他們當時幸福得流了眼淚和鼻涕。

他們給我買了很多玩具和新衣服,我也看到他們給了厚厚的一沓錢給爺爺和奶奶。當時我不知道錢有什麼用,只知道新衣服和玩具的好,我可以跟鄰居的三妹和四弟比誰的衣服新,誰的玩具更好玩。

那年春節,爸爸媽媽只出現了七天,之後又消失不見了。我剛剛有點適應爸爸媽媽出現在我生活後的優越感,他們就不見了。我有點失落,不開心了一下午。

爺爺奶奶說,爸爸媽媽要外出打工,要存很多很多的錢,讓你以後有錢讀書,有錢娶媳婦,有錢起很漂亮的房子。

我不知道爺爺奶奶說的這些到底有多麼重要。我記得當時我家裏的房子還是很新的,而且是三層小樓了。我沒有哥哥和弟妹,爺爺奶奶說,這三層小樓以後是你的。我就問爺爺奶奶,我有這小樓夠了,爸爸媽媽可不可以不用去打工了?

我這樣問的原因是鄰居的三妹和四弟的媽媽一直在家沒有外出打工,只有爸爸去打工。每個圩日,媽媽會帶着他倆去趕鬧子,去買好多好喫的水果和麪包。而我的爺爺奶奶老了,他們除了每天能保證我喫飽穿暖外,其他的他們做不了,他們走不了這麼遠的路帶我去趕鬧子。我有時爬上樹去玩,下不來,爺爺和奶奶都沒辦法把我抱下來。

所以我非常羨慕三妹和四弟有媽媽一直帶着。

我的幼兒園和小學,也都是爺爺奶奶負責接送我。讀到初中後,爺爺奶奶沒法送我了,因爲中學在鎮裏,離村裏五公里。爺爺奶奶也沒能力教會我騎自行車,他們老了,沒有力量幫我扶車了,他們連走一里路都困難,哪裏能跟着車扶着我學車呢。後來,爺爺奶奶還是求了三妹和四弟的媽媽,教了我七天,我才學會家裏的那輛自行車。然後初一開學時,我跟三妹一起,用車子馱着被褥去學校。

我的爸爸媽媽久不久也打電話回來,向爺爺奶奶過問我的學習和身體健康的情況,時不時也叫我接電話,讓我跟他倆說說話。可我真的找不到任何話題,只知道叫他們爸爸媽媽,然後他們問什麼我就答什麼,或者只當個稱職的聽衆,聽他們說,然後我就說好的好的。我像極了一個下屬在上司面前的唯唯諾諾。

到初二那年,爺爺奶奶更老了,爸爸媽媽在週末時會打電話回來過問我的情況和爺爺奶奶的身體狀況。可是爺爺奶奶的耳朵很背了,經常是聽得清第一句,聽不清第二句,一陣依依呀呀之後,雙方都不知道對方說什麼,答非所問。再後來,爸爸媽媽就很少打電話回來了,他們反而打電話給三妹的媽媽,有什麼 事就由她轉告給我。

初三那年,爺爺去世了。我的天也徹底塌了。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失去,但我覺得只有爺爺奶奶不可失去。可爺爺卻失去了。

中考,我只是寫了我的名字,隨便寫了幾個字就不寫了。語文試卷的作文,我也沒有認真地寫。我只寫道: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失去,但我覺得只有爺爺奶奶不可失去。可爺爺卻失去了。我還讀書給誰看?

成績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高中、職高或都技校我都沒讀,也不想讀,沒了最疼愛我的爺爺,我看這個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覺得做什麼都不再有任何意義。爸爸媽媽很生氣,說他們這麼努力,這麼拼搏,這麼爲這個家,爲我着想,可是我卻考得這麼差,連書也不願去讀了。他們說,你以後長大了能做什麼?我說,我不需要做什麼。我說,我能活着就很好了,就很不錯了。他們對三妹的媽媽說,只要這孩子願讀,出國留學的錢,我們都準備好了。可他不願讀啊,有讀書的父母,沒讀書的兒子,悲哀啊。爸爸和媽媽對我一番勸告後,最後以無可奈何告終,他們只好又外出打工了。

我跟着奶奶,繼續生活着。奶奶疼我,給我買了臺手機。

村裏有不少跟我同齡的發小讀完初中後都外出打工了,他們約我去。我不去。

他們說去吧,去吧,一起去打工吧,去賺了錢以後,讓你有錢娶個漂亮的妞,然後你的孩子以後有錢讀書,有錢娶媳婦,有錢起很漂亮的房子。

我聽了覺得很耳熟。我想,我家缺錢嗎?從來沒缺過錢。我的爸爸媽媽準備明年幫我再起一幢五層小樓,然後準備慢慢幫我物色媳婦了。我家有錢,我不想要錢,我沒錢向奶奶要,向爸爸媽媽要,他們也願給。我缺的是我的爺爺,我經常夢裏夢見他,然後醒來哭得一塌糊塗。

奶奶看樣子也不行了,每天艱難地爬起來,給祖孫倆弄着一日三餐。可是她煮的飯菜煮得太軟太爛了,不合我胃口。我只好點外賣,鎮上到我家五公里,外賣小哥對我還是很照顧的,只是價格是正常外賣的三倍。這價格我認。下雨天,外賣小哥不願送,我就只好喫康師傅方便麪了。

一天,兩天,三天……日子就這麼繼續着,我很少出門,一天24小時幾乎都是呆在牀上,我刷了抖音刷快手,打賞完主播又在網上約人殺幾盤象棋,快到喫飯的點了就叫外賣,喫完的外賣打開門,將盒子隨手丟到大門口,然後咚地關上門,繼續着屬於我的日子。每天只有24小時,我經常感覺忙得時間不夠用。

別人有什麼事來叫我,或奶奶叫我喫飯,我都嫌他們打擾了我。

中秋節前一天,爸爸媽媽回來跟我團聚了。他們將門口那堆堆了比我還高的快餐盒子和方便麪盒子清走後,才找到大門的鑰匙孔。

我想不明白,他們在外面打工好好的,爲什麼還回來打擾我呢?中秋節有什麼好團聚的,搞那麼多儀式感,真的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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