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地(15)

(15)


這天,閻師傅忽然病倒。正留校察看學校廠裏兩邊跑的林醫生,放下手裏正給填報的學生體驗表,穿過灌漿路急匆匆來廠。閻師傅沒有躺下,坐在腿凳歪扭的小木凳上,身子靠着牆。壯漢子口吐酸水,感覺天要塌下來一樣。紹江清晨遠看到村上兩年閒遊青年來過小鍋爐房,疑心是他倆在閻師傅的搪瓷茶杯中放了瀉藥,可董師傅馬上制止了紹江的猜想。

董師傅說:“不要胡亂推論,生活可不是寫幻本,那樣要造成多少冤案呢。”

    正巧,董師傅託人從市運來的煤炭車停在廠房門口,需要擡運,董師傅讓紹江與自己一塊搬運。

   紹江感到手和腿是軟棉棉,像未老先衰一樣,精神與肉體是分離的。他想起讀書時,在漣山開山挖巖的情形。怎麼說,那也是一段比較快樂的時光,儘管有他與項麗相互揭短、找問題的荒唐事件,但那時,紹江是擁有。

    籮筐傾斜,力量好像完全壓在董師傅那邊,師傅的頭上青筋直暴。

紹江忽然發現筐裏,有一塊燒焦閃光的巖塊,他猛然把籮筐落在地上,用顫抖的手去撿拾。

落地的煤筐差點又砸在董師傅的腳面。這把紹江驚嚇住了,他問董師傅:“怎麼啦,老師?”

董師傅已經放下籮筐,說:“不能再喊我老師了,叫董師傅就好!”

他倆已經搬運幾個來回了,也正要喘口氣,便就地在路邊一個小土坡上歇息。

董師傅也好奇,湊近了看着紹江手上的焦巖。在陽光下那黑巖表面,閃動着無數星星點點的光澤,就像黑夜中的羣星的天空。

“這是隕石!黑夜中,痛苦的眼淚,但被光照着……”董老師說。

紹江感到董師傅像是在作詩,他想問:“怎樣再獲得項麗的芳心?”但話到嘴邊就變成:“項麗怎樣……”

    董師傅道:“你應該比我和林醫生更清楚,她現在是針刺的痛,而你是失去的痛!”

    紹江真搞不清兩種痛,各有什麼區別。

董師傅沒有談紹江還想打聽的:如這舊機修廠以後的發展,我們的前途等等。董師傅忽然問紹江:“還寫些什麼嗎?”

    紹江道:“有時,日記還寫,但時斷時續,像是週記了!”

    董師傅很長時間沒給學生上課了,他很想重溫一下上課的感覺。他說:“幻本是抽取靈魂的津液,它的最高境界,就是展示和理療生存的痛苦!人只有對外在加給身心的痛苦有所感覺,我們才能認識周邊存在!”

    紹江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幻景文本的愛好者,也許董師傅是在對牛談琴。一方面,紹江覺得,董師傅一生努力,並沒有什麼建樹,讓人有些惋惜;另一方面,紹江又感到,這個穿着藍布中山裝的人,有想法,有追求愛好,如同追逐理想,值得敬佩!

    當倆人把近兩噸的煤,全部搬運到小鍋爐房時,閻師傅看到小煤堆,開心地大叫起來。董師傅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這鍋爐的火不會熄滅!”

經過一天,閻師傅吃了林醫生的四環素藥片。在傍晚時,閻師傅能有點氣力開啓圓形的送料鋼鍋爐門了。當小鋼門完全打開後,封住的火苗像忽然睡醒一般,向外竄出。閻師傅努力加了一小鐵鍬煤料。

傍晚的晚霞落了,西方的天際印着一條長魚肚狀的紅雲。紹江從懷裏拿出早晨撿到的小隕石塊,想看看在火焰下這石塊的情形。但見在黑石球表面裹着的星雲,放出燦燦金光,它隨着火焰的跳動,一閃一閃的。

金屬管道里,由輕到重開始發出一種震動,猶如山泉底湧出強大氣流,在噴瀉的“咕嘟”聲中,那蒸氣團湧入小池歡快地跳躍,很快就把池水調配如同山澗的溫泉一樣溫暖。

天黑的時候,紹江和董師傅一起下了小浴室。紹江第一次看到老師,他也曾一本正經地站在高貴的講臺上,現在倆人脫光了,就像一個兩個體型一大一小的嬰兒,包裹在藍色的子宮裏。金屬管一陣陣送着蒸汽,如同跳動的心臟往動脈管輸着血液。

蒸汽漸漸充滿小浴室,人的聲音在水汽的空間,就像穿越過山體內部巖洞,發出渾厚的回聲。倆人互看對方時,彼此變得模糊起來。

紹江感覺到這水泥浴池的溫暖,他竟然想起項麗也在這個池子裏洗浴過,通過光滑的浴壁,能感覺到項麗的細嫩的肌膚存在。他微閉上眼睛,一下忘記現實中許多不愉快的事情,背靠着浴池壁,就像靠着項麗的肌膚一樣。

董師傅說:“你和項麗都應該回家看看的。從今人角度來看,古讀上需特書的內容:如尊老、孝道都是需盡力才能做到的,所以古人才去大談特寫。”

紹江道:“是!”此時,紹江感覺怪怪的,他有些厭煩董師傅的開導,這把他從一種冥想中拉到現實來。

這天晚上,紹江還真的回家探望了母親。

紹母以爲紹江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在江海村人看來,出了村西的大榕樹,就是到了外面的世界,和距離遠近沒太大關係,讀書也是到了外面的世界,進機修廠更是了。

母子倆許多天沒有相見,紹母一下變得開明起來。她覺得紹江找回項麗是需要的,不管項麗曾是紹明的媳婦也好,還是再重新做紹江的媳婦也好,她死了,也是紹家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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